《忏悔地》 第1章 《忏悔地》作者:堆肥大佬【cp完结】 简介: 生日这天,谈梦西向游叙提出分手,希望彼此安好。 话出口时,游叙捏着两根爱心形状的蜡烛,正要为他唱生日歌。 烛光照亮这张他爱了十二年的脸,看起来想要他的命。 和平分手? 不可能。 那就来场“体面”的分手旅行,翻起烂俗旧账,恨不能把对方打个半死,去一条叫忏悔的路上倒车,一直倒车。 两个恋爱脑叠加口嫌体正直 忠犬攻x钓系受 老夫老夫 | 发疯 | 相爱相骂 | he 年上、he、破镜重圆、救赎 第1章 我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 总有个别人,在某个平常的日子,冒出一些不适合公布于众的念头。 天气并不是狂风大作,或月亮只照亮他一人。没有什么东西贸然登录地球,或神秘人凑近他的耳边下咒,未出现任何值得记载的征兆。他确确实实有了一种冲动,难以抗拒,暗自窃喜,奇妙的,毁灭性的—— “我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。” 谈梦西在拔出车钥匙的一瞬间,脑海中有了这句话。 他的生活和大多数普通成年人一样,上班下班回家睡觉。他住在地段不错的老旧小区,开着一家眼科诊所。诊所规模不大,工作内容琐碎,盈利全靠检查和配镜,再开点眼药水。所内人员总共三位,刚毕业的医助小姑娘兼前台,他是老板兼苦力一号,老板兼苦力二号是游叙,游叙负责一切幕后事物。他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,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、最佳拍档,还有一个较少人知道的身份——情侣。 发动机熄了火,谈梦西抬腕看表。 快十一点了。 周围安静却不空旷。有年头的小区有个通病,挤,目所及处的活物死物都挤着。他的车窗外是另一辆车,按下玻璃就能砸了对方的窗,车门开大了便要磕出一个坑。 半夜的停车场最热闹。他习惯性地小心推开车门,轻轻关上车门。黑洞洞的玻璃倒映出他的脸,重叠,模糊,依旧遮不住他的倦容。 今天是谈梦西的生日,三十三岁。 寿星爱吃火锅,游叙早在一个礼拜前订好位子。可惜到了饭点,诊所又多两个预约,高三学生,特意在晚自习后请假复查,学业繁重时间紧迫。 谈梦西和游叙隔着手机屏幕商量了两分钟,决定推迟庆祝,见面再说。关于这个决定,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,聊天对话框里的字句全是“可以”“没关系”,脸上也没有。中学生的家长夸他稳重有耐心,他的眼睛在口罩上面弯了弯,笑意内敛又腼腆。给仪器消毒的间隙,他叫助理先回家,自己留下来加班。 加班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,没有双休的行业擅长吞噬私人生活,把每个空闲的角落塞满。 他毫无知觉且忙忙碌碌,几乎到了麻木的地步。 高瘦的影子在地上孤独地斜着,距离生日过去还有一个小时。 谈梦西往家的楼栋方向走去,顺着刚才那句荒唐话继续深挖。 “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?” 路灯也老旧,恰当地闪烁一下,像个响指,提醒他该进单元门了。 电梯里的味道不好闻,他扭身迈上楼梯。楼道昏暗,每户人家的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。深夜的电视机总是满格音量,就像清晨准时启动的电钻。他皱起眉头往上,又听见有老人拼命咳嗽,婴儿哭个不停,半夜的小狗也跟着吠两声。 眉头快拧成一个死结,嘈杂的环境令他无法思考,深夜归家的疲惫催生出隐隐火气。 脑子里的声音没人听见,他紧接着这个问句往下说:“我要去一个没人的地方。只有去没人的地方,才能思考出这个问题。” 到家了,谈梦西和游叙的家。 老房子的优点就是公摊少,门口能匀出一条光线充足的入户走廊。谈梦西掏出烟盒,低头咬了一根。烟瘾好像一成不变的生活,也有习惯。工作的时候不发作,该发作的时候发作。两三大口吸了半根,他的喉咙发苦且滚烫,摘下烟蒂灭在门口的烟灰缸里,顺势弯腰脱鞋。 防盗门是上任屋主留下来的,边缘锈迹斑斑,“吱呀”一声向内开了。屋内是简约的原木家具,胡桃色地板。先入眼一双居家拖鞋,淡蓝色的格子棉布,柔软静音的草编鞋底。 情侣款,谈梦西有双一样的。 “回来了。”游叙站在门口,笑吟吟地看着他。 高高大大的身材,遮去不少屋内的光。 游叙做好了外出的准备,居家拖鞋上面是两条笔挺的浅驼色裤腿。天已经入秋,他的短袖外套了件雪白的针织开衫,整个人毛茸茸的,跟家里的空气一样暖。 “没人的地方不包括游叙,我一定要带上游叙。” 谈梦西心说,为这荒诞不经的想法增添了一个完美条件。 “嗯,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他吸了吸鼻子,还闻到浓郁的洗发水香味。门内立着一个陶瓷洗手盆,他侧身进了大门,从洗手盆上的镜子看向游叙。 游叙什么也不知道,目前没人知道他这个念头。 他莫名紧张,暗暗做了一个深呼吸,祈祷洗个冷水手能使自己心平气和。 “九点多。”游叙接过他的提包,顺便拿出包里的数据单子,“两个学生耽误了这么久?” 第2章 “他们十点半才下课,家长又是老顾客,拒绝不了。”谈梦西微微叹了口气,掌心打出一大团泡沫。 游叙从他的身后抱住他,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,“磨磨蹭蹭,快点洗澡换衣服,你的生日要过完了。” 谈梦西身形一顿,“游叙,是不是太晚了?” “他家营业到凌晨三点。”游叙说。 谈梦西抬起眼皮,镜子里,游叙正盯着他。 游叙的发型不错,黑漆漆的,蓬松清爽,显然刚吹干。 他擦干净手,揉了揉对方的头顶,脱力地往后仰,结结实实依靠在宽大的怀里。“我们不出去吧。”他点点腕表,“马上是新的一天,庆祝却才刚刚开始。” 游叙看出谈梦西是个霜打过的茄子,亲了亲他的脸颊,“好,今天太忙了。” “我们明明可以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休息。”谈梦西嘟囔,逃离似的走向客厅。 他不喜欢坐沙发,偏爱坐茶几前面的地毯。 游叙立在原地,有些发笑又十分不解,“你在生气?” 谈梦西脱了外套,边解开衬衫的领子边摇头。 “你说旧的那台生物测量仪的屏幕乱闪,昨天我亲自开车拉到维修厂去了,凌晨三点才回来。”游叙摊开双手喊冤,“而且你也刚刚才回家。” 谈梦西的脸朝向游叙,眼睛却看向他的针织衫,盯住其中一个琥珀色纽扣,“我没有怪你,这些话是对我自己说的。” 有那么几秒钟,游叙是完全静止的。 短暂的静止过后,他过去拉起谈梦西的手。刚洗过的手背凉丝丝的,掌心却渗出不少滑腻的汗。他自顾自笑了下,把这些汗蹭进自己的掌心,又神神秘秘地拉开茶几抽屉,“快看看你的生日礼物。” 谈梦西用力地回握了对方,扬起嘴角:“别说是什么。” 一个平板大小的黑盒躺在抽屉里,背对天花板,斜斜地系了一根蓝色丝带,盒内略有分量。 指尖摩挲着丝滑的纸盒包装,将它翻了个面,谈梦西认出正面的字体,是他爱用的香水牌子,大毫升礼盒装。 他拿出来之前,游叙已经凑到他的身边,“拆开闻闻这个味道。” “礼盒装太贵了,你肯定是在店里买的,拆了不能退了。”谈梦西下意识摇头。 摇过头,他猛地意识到这话很扫兴。此情此景,扫兴到惹游叙生气的地步,他同样惊讶自己会做出这种不良反应。 游叙歪头盯住他,说不出是什么神情,但显然不是高兴。 他干巴巴笑着,补充:“我平时只买三十毫升的单支,这些小样也用不上的。” 游叙叹了口气,双臂环过他的肩膀,眼疾手快地替他扯开丝带、拆开包装。 谈梦西要按住他的双手,碍于姿势不便,礼物已经露出真面目。 游叙问:“喜欢吗?” 面对这支漆黑方正的玻璃瓶,谈梦西眯起眼睛,透过玻璃瓶里看见了自家的天花板灯。淡暖的灯光在半透光的玻璃内散开,影影绰绰。游叙摘下盖子,对着天花板喷了一泵。 “嘶嘶”轻响,细密的水雾淡化,落下,薄纱般扑向谈梦西的睫毛和脸颊。 游叙还是盯住他,再问:“喜欢吗?” 谈梦西没仔细闻,脑子里乱糟糟的,全是没有顺序的话和复杂的情绪。 他缓缓地舔了下嘴唇:“喜欢。” 游叙没继续说,起身去饭厅打开冰箱。冰箱的灯亮起,他的侧脸线条分明,下颌线紧绷,气质跟冷藏一样,有点冷。 端出一个小小的蛋糕,他回到客厅。 茶几随意堆满了生活小用品,游叙把蛋糕放在一边,弯腰捡起两个遥控器,又把散落的茶叶包码齐。 谈梦西跟他一起收拾,低声说:“游叙,谢谢你,我很喜欢你送我的礼物。刚才……我想到这些年,我们很少为自己多花这么没有必要的钱。” 游叙把蛋糕放在中间,“为你花,我觉得有必要。” 没什么好收拾的,谈梦西坐回原地,对着奶香四溢的小蛋糕。 他的双手不知道往哪儿放,便架在膝盖上绞紧,“我知道,其实这东西说贵,也没有多贵,我配得上它。我对我自己很惊讶,第一想法居然是要退掉它。” 游叙到处找打火机,见谈梦西目光迫切,又坐下了。 谈梦西说:“我们已经在无意识中养成了习惯,为一些东西,把亏待自己变成了理所当然。” “亏待你的人不是我,你对我这个送你礼物的人生气。” “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。” “你什么意思?” 谈梦西张了张嘴,脑内在疯狂又焦急地组合语句,在那儿缩着。 游叙抿起嘴唇,等待寿星说话间隙,拿出两袋蜡烛,慢悠悠地拆。 很不凑巧,有家夫妻开始吵架,用他们听不懂的方言,惹得楼里刷拉拉开窗看热闹。巨大的噪音跟旋风似的,在小区里打了个转,又随着刷拉拉关窗的声音消失了。 此刻的寂静比几分钟前更重,坠得僵在空气中的那道弦越来越紧。 谈梦西有了动作,捋开眼前的头发,声线发颤:“游叙,我的错,因为一个礼盒就对你说出那些话,不过它更加点明了我的想法。” 游叙把数字“33”的蜡烛插上蛋糕,眼神意示他继续。 第3章 “我们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。”谈梦西说。 “我们要过什么样的生活?” “不知道,目前我只想到不去诊所,找地方好好思考这个问题。” “你想去旅游?等我们把这次的团购活动上线,最多两个月,做完我们马上出发。” “不去诊所,不做活动,我不能再待在这里。” 游叙怔怔地说:“你在开玩笑。” “我真想说是的。”谈梦西的肩膀塌下来。 这番话好像一道装腔作势的雷,用最小的声音炸出最大的撼动。 游叙捍卫着最后的平静,点燃蜡烛,把蛋糕往谈梦西的面前推。 “生日当天还要工作十五个小时,你受委屈了。”他抱住谈梦西开始哄,情绪也临近失控,“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,说不要就不要?” 他慌慌张张,简直莫名其妙,辛苦工作一天,精心准备生日礼物,谈梦西丢根冷板凳让他坐,还说一些与他们未来的人生规划完全相悖的言论。 “你不同意。”谈梦西攥了个拳头在手里。 “当然不同意。” “其实我早知道你的答案。” “这个话题本身很不切实际,很可笑。” “没得商量?” “快许愿吧,你的生日还剩……”游叙错开话题,“三分钟。” 谈梦西闭上眼睛,合起双手许愿,过了两分钟,“游叙,我们分手吧。” 说完,他睁开眼睛。 游叙还坐在他的身边,捏着两根爱心形状的蜡烛,正作势要唱生日歌。 没唱。 烛光摇曳着,照亮这张他爱了十二年的脸,看起来想要他的命。 作者有话说: 请多多评论~谢谢~ 第2章 一起去你说的地方 蜡烛已经燃尽,在奶油上烫出两个浅坑。奶油也化了,沿着蛋糕胚流进托盘,滴进深灰色的地毯。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变。卧室里的床单被子平整,两个紧挨的枕头没有一丝皱褶。 地毯边缘的烟灰缸半满,他们没有去睡,对着吸烟,挂上四个黑眼圈,把屋子熏得烟雾弥漫。 凌晨的光很淡,从窗外透进来,轻轻勾勒出两道疏远的剪影。 空气凝滞,但算不上是无声的战场。 作为成年了十几年的成年人,尤其是相爱了十二年的恋人,眼泪、嘶吼、诅咒等等,这些分手时与收拾行李随机搭配的行为,还没有在他们之间出现。 游叙没有对谈梦西做出过激举动,还在被分手的困惑之中难以脱离。细数自己这些年的表现,他又反复咀嚼谈梦西的理由——茫然、荒谬。 谈梦西丢出这道雷,把自己置于一个架在火上烤的下场。近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,他的大脑和视线一样发蒙,肩颈酸痛,密密麻麻的无形蚂蚁在他的小腿游走和啃咬。 他的肚子也饿得要叫,活脱脱像遭了报应。 游叙的健康状态比他强,精神状态也比他健康。枯坐之余,游叙去喝了两杯冰水,洗了个脸,甚至面无表情地刷了二十分钟手机。 又过一会儿,谈梦西从备受煎熬的火架上下来了。 “游叙,”他竖起膝盖,嗓子有点哑。低血糖使他不能站立,往游叙面前膝行了两步距离,“以后我们要做什么?” 游叙的答案一本正经:“去学校搞宣传,跟平台做团购活动。有钱以后,贷款买套面积大的新房子,带露台、书房。然后,我们继续存钱,买两份养老保险,到年纪了住保险公司的养老中心,免得有天在家里摔倒了直接饿死。” 在生日之前,谈梦西和他的想法相同,与他齐头并进。现在却像雾里看花,没了底气。 谈梦西苦笑:“在这些之前,我们的目标也是买个房子。” 正是他们脚下的这套房子。 二手的,两房,小区内居民以老年人居多。 刚搬进这套房子时,谈梦西和游叙刚度过艰难的创业初期,对生活充满希望,随便看哪儿,哪儿就散发家的温馨。 年数久了,生活的丑陋像年久失修的墙,落下满地碍眼的鸡毛和泥灰。 谈梦西和游叙有辆二手大众,车虽破,也给它买了车位。 老小区车位紧俏,总有人乱停乱占用,谈梦西跟人争过好几次。游叙会回堵对方的车,以牙还牙。别人找他,他的态度跟对方恶劣得不相上下。 除了公共素质,还有个人素质问题。楼上往楼下扔垃圾,吐口水,掸烟灰,这等小事数不胜数,不值一提。 这套房子掏空了他们的存款,十年贷款。他们兢兢业业,诊所蒸蒸日上。他们又怀揣着以后会去周游全国的希望,卖了二手车,提了一辆奥迪瓦罐,再加三年车贷。 还清车贷后,他们再次掏空存款,提前还清房贷。 不知道是平静的日子过太久,一点鸡毛蒜皮足以令人烦恼,还是收入提高的同时,降低了他们对生活的容忍度。 心爱的瓦罐天天跟人抢车位,从未长途行驶过,还因此隔三差五跟人吵架,他们一天也待不下去了。 生活这条船又要重新起航,兢兢业业踏上旅途。 “游叙。” 谈梦西喊。 游叙望向他,这张脸庞正对着自己,消瘦,苍白,眼下乌青,目光还是那么热切,闪闪发亮。 第4章 有一瞬间的恍神,他以为谈梦西没说过分手,正对他说着平日里那些有的没的。 太久没有喝水,唇线清晰的双唇颜色也淡了,干燥,下唇正中间裂出一道暗红的竖线。 这么细的线。 游叙痴痴地盯住这根线,诧异自己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? 他无力地眨了眨眼睛,谈梦西的脸比刚才更清晰,连同自己的手,手里的烟,脚下的地毯。 好似从梦里醒来,他环顾四周,看清了这个家。 原来是天亮了,现在是新的一天。 小区楼下焕发生机,汽车在发动,几只狗在叫。 游叙的嘴里发苦发涩,语气咄咄逼人:“你要跟我分手!” 谈梦西心里五味杂陈,佩服自己撕破天窗的勇气,又为向游叙提分手而伤心,对游叙的反应和现在的局面,还有一丝庆幸和轻松。 至少,他们平静地对坐,没有抓起烟灰缸把对方打个半死。 谈梦西咽了口唾沫,“你是我的好伴侣,好朋友,好搭档。但现在我们的人生目标不同,完全不能和解,我们可以冷静处理。” “冷静。”游叙一脸看好戏的架势,“财产怎么分?” 这个问题实在刁钻。 没有任何迟疑,谈梦西说:“诊所那边,你继续做。房子,你也可以继续住。” 游叙的太阳穴突突跳着。 “存款的话,我卡里那些暂时够用。你来处理吧,这些年都是你在做账,我不太清楚。” 谈梦西的每句话都像锤子,一次次敲打进游叙的脑袋,血液和火气上涌,耳鸣了起来。他狼吞虎咽掉一半蛋糕,用冷水草草洗漱完,顶着湿发走到卧室门口。 他没有回头,“我问你,你在外面有人了吗?” “没有。”谈梦西停了两秒,“真的。” 游叙信没信,他不知道。因为游叙没回答,直接把房门关上,把他关在门外。 用游叙用过的勺子,他把剩下的半个蛋糕吃了。他们只有一间卧室,另一间房间因为朝向不好,放满了两个人的杂物。 他困倦到极限,以抱枕当被子,蜷缩在地毯上睡着了。 有人走过客厅,谈梦西半睡半醒,无奈没睁得开眼睛。大门开了,又关上。 他再醒来时,家里依旧昏暗。 完了,一天没去诊所! 头脑逐渐清醒,他仰面躺了回去。实在新鲜,他有多少年没在大白天睡觉,并且不定闹钟。 烟灰缸里的烟蒂和蛋糕盒子不见了,游叙出门前收拾过,茶几还留了一层蒙蒙的水渍。 谈梦西拿起手机,傍晚六点半,有两个未接电话,全是医助在早上八点半打来的,上班时间。他怔了下,他早有固定的生物钟,不至于接不到的,才发现手机是静音模式。 他拨回去:“喂,小琼。” “谈哥,你怎么没来?” “人不舒服。” “游哥来了,他把昨天预定的全送来了,太迅速了吧。三个棱镜、一个远视、十个混合散光。” “齐了。” “那我打电话叫他们来拿,你什么时候来?有五个角膜塑形镜预约复查,又只找你。” “你给他们查,他们找不到我,我不接电话。” “啊?” 谈梦西闭上眼睛,语气很懒:“如果他们不乐意,你把你的证亮给他们看。” 助理放低声音,“又不是没亮过……” “你等游叙安排,他要是不安排,给你放两个礼拜假,不扣工资。” 助理还是惊呼:“这么好——” “放心,他会安排的,拜拜。” 挂了电话,谈梦西继续睡。 晚上十点,大门响动,游叙出现在门口,对他皱起眉头,“你还没收拾东西?” 收拾东西? 谈梦西等待的是一个和平体面的处理方式,而不是像个负心汉,趁对方不在家偷偷溜走。 这不是他的风格。 他有点生气,又气不起来,更多的是愧疚,“在等你。” 游叙踢掉鞋子,洗手洗脸,“等我这一下有什么意义。” 裤子上全是白色的粉末,头发上也沾染不少。那是镜片树脂粉末,证明游叙没有乱逛或者买醉,一整天都在工作。 谈梦西揉着眼睛,衣服没换,头发蓬乱,处境和形象一样狼狈。 他把头低下去,“对不起。” 游叙用力地甩掉擦手毛巾,“谈梦西,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善人。不要钱,不要工作,这么阔气潇洒,我再为难你,我游叙是世上第一大恶人了。” 谈梦西勉强要笑,腮帮子发酸,笑不出来,“别说这种话。” “呵。” 谈梦西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,有人在冷笑。 他看向游叙,游叙叼了根烟,没看他。 好,游叙要他收拾,他现在收拾。 谈梦西同样咬着一股劲儿,沉浸在自我煎熬的情绪里。 他把好久不见光的行李箱拖出来,来不及清理,摊开扬起漫天灰尘。背包、帐篷、墨镜,家里户外用品很多。有段时间特别流行徒步和露营,他们也买齐了装备。他塞进换洗衣物,单膝跪上鼓鼓囊囊的行李箱。拉链不知出了什么问题,卡在原地,发出嘎嘎的细微声响,像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,不肯顺滑潇洒地前进。他偷偷地、丧气地叹息,与拉链头较量几个来回。 第5章 “刺啦”一声,行李打包完成。 谈梦西直起身,双臂垂下,无言地站着,站了五分钟。游叙倚在门口,静静地吸那支烟,神情在烟雾后晦暗不明。 整个家又寂静了,多了份闷热,如同夏天傍晚的暴雨将要来临。 谈梦西站着没动,背后和鼻尖开始冒汗,心跳剧烈,全是不安的节拍。他愿意保持这份安静,像一种无形的对峙。可惜他需要喘气,也需要下一步的行动,方能把自己的“劲儿”发挥最大用处,更能有个台阶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。他没有抬头,没有看向对方,却知道对方始终看着他。 谈梦西在心里祈祷,别看我。 受害者不控诉些什么吗? 这样会显得他尤为无理蛮横,令他有些麻痹的手脚无处安放。 游叙先动了,憋不住了,又轻轻地冷笑一声。 谈梦西紧缩的内心宽阔起来,拎起行李箱,走向大门。 忽然,游叙说:“你以为这是小说电影电视剧,你祝福我,我祝福你,一拍屁股就走,以后我们还是朋友?” 谈梦西停住脚步,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,对方的表情却是清清楚楚。 游叙微抬着下巴,僵硬地勾着一点嘴角,尽力保持友好冷静的面貌。 他轻轻放下行李箱,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,“我尽量把伤害降到最低……” 游叙“哦”了一句,“我祝福你。” “你看起来不像。”谈梦西又多看游叙几眼。 游叙的笑意又浅又假,眼眶红透。看向他的目光,自然是火气冲天。他认为游叙还没达到爆发点,那个点到了,他会咬他,撕他,再就地掩埋,埋完还会恶狠狠地踏他两脚。 游叙明知故问:“我为什么不祝福你?” 谈梦西说:“因为我要分手。” “算你有良心。”游叙点点头,望住谈梦西的行李箱,“我们好久没有去旅游了。” “太忙了,三年前买的露营装备还没拆封。五年前,我们说有钱了要去雪山看星星。现在,我们还站在这里。” 游叙没说话。 谈梦西忽而觉得游叙像一个首领,逮住了他。他是在敌人入侵时选择逃亡的懦夫,爱情的叛逃者。 “首领”开始审问:“你去哪里?” 谈梦西老实回答:“没人的地方。” 游叙还要审问,手机忽然响了。 每天关于工作的电话很多,他不接,又响。他把手机摁了静音,坐上谈梦西的行李箱。 谈梦西一头雾水。 游叙缓慢地抬起头,眼里布满血丝,“一起去。” 谈梦西几乎要雀跃了。 “别激动,你要一个体面的分手当生日礼物,我给你。”游叙想了想,“怎么叫它?对了——分手旅行。” 第3章 something in the way 一个行李箱变成一整个后备箱。 游叙的行李比谈梦西细致,他不着急,摆出舒适出行的态度,带了很多生活用品。速溶咖啡粉、药品、零食等等,还有那瓶香水。 深夜,他们出发了。 谈梦西坐在副驾驶,激动使他的手腕剧烈发抖,几次没拔出安全带。 游叙拧动钥匙,扶住方向盘,“往哪个方向?” 谈梦西咬了咬下唇,“先开出去。” 汽车缓缓移动,驶离拥挤的深夜停车场。 谈梦西扭过脸,双手贴上车窗,近距离欣赏这一刻。 路灯不多,大范围区域是漆黑的,只有几户人家开着灯。那些黑暗的地方有什么物件,左右花圃什么形状,他闭着眼睛也能走过去。 他每天按部就班地出门,坐进驾驶位,机械地转动方向盘。 小区门前的路况永远糟糕,尤其是早高峰。狭窄的马路硬是精打细算出了双向通行,人行道成了两根独木桥,学生、散步的老人、上班族们在“桥”上前胸贴后背。 他和其他坐在车内的人一样,刹车按毫米距离来抬,抬习惯了,脚背也不会抽筋。龟速前进有很多空余时间,他懒得绕路做更多选择,总是买两根油条一杯豆浆,草草应付多年酸碱失衡的胃。 头顶的绿荫不是绿荫,是生活在早晨投放到他头上的第一朵乌云。 开到小区门口,他们看见一位“熟人”。 老小区的物业是摆设,楼道卫生全靠自觉。有次清早,谈梦西赶着出门,电梯又慢又挤,转身往楼道跑。他顺便啃吐司喝牛奶,还差两层楼,来电话了。他空出右手接电话,包装不小心掉地上。他弯腰要捡,楼道走下一个晨练的老人。老人对着谈梦西大骂,把“原来是你”的帽子扣在谈梦西头上。有人天天在楼道扔垃圾,谈梦西“扔垃圾”叫他撞了个正着。谈梦西是个薄脸皮,捡了垃圾,也涨红了脸,对游叙诉苦,当时真该回这老头两嘴。有人对谈梦西耍横,无异于在游叙的脸上吐口水。游叙去找老头理论,老头耳背,骂他不懂尊老爱幼,二人对骂三百回合。从此,游叙和谈梦西在小区里恶名远扬。谈梦西碰见这位老头要拐八个弯绕路,生怕对方又要骂人。 小区门卫大概率睡着了,游叙摁了两下喇叭,栏杆还是没有升起来。 游叙全程冷着脸,不耐烦“啧”出一声,正要下车去敲门卫室的窗户。 老头居然率先替他们敲了窗。 第6章 栏杆升起来,眼前的路畅通无阻。 谈梦西惊讶地看向游叙,“事情好像在变好。” 游叙好像没听见他的话,只管把车开出去。 离开小区,到分叉路口时,谈梦西指了诊所的反方向。 他往后瘫进座椅,声音轻轻的,“终于不是两点一线。” “说得好像我不是这么过来的。”游叙这次听见了,伸手要拿杯架上的可乐。 游叙也是这么过来的,时间略错开。他们在诊所边上租了仓库,游叙每天夜里去仓库加工镜片和理货。相同的目标和目的地,两人一早一晚来回奔波。 习惯大于安全驾驶规范,谈梦西欠身帮他拿,“所以我说的是我们,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。” 游叙的手腕转个弯,躲开了。 谈梦西的手臂悬在半空,两秒后,缓缓靠回座椅。 他的脸上发热,心脏好像叫人猛地攥了一把,滋味不好受。 游叙不看他,“没有我们,我们已经分手了。” “你说你不同意……我只能一个人出发。”谈梦西脸色难堪,到这个地步,解释显得自己更恶劣。 “我们两个绑定在一起的东西太多了,账号,邮箱,会员,所有的卡,你这样走,我一个人怎么解决?” “好像是。” “你先把我们的手机id分开。” “好。” “你把分手说出口的那一刻,我们就不是我们。” “……” “我什么都给你,你要跟我分手,别指望我像以前那样对你。”游叙用余光瞥他一眼,“谈梦西,去你妈的,我们现在和平不了。” 窗外的灯光略过,车身明显加速,景色愈发模糊梦幻。 谈梦西攥住两台手机,嗓子发紧,挤不出一个字,产生了强烈的晕眩感,仿佛自己和游叙正冲向某条湍急的河流。 到底是往好的方向,还是坏的方向,他不知道,只觉得身体和意识双双失控。 当天,他们上了高速。 夜晚的高速最无聊,后面没有车,前面也没有。汽车隔音棉外的隐隐呼啸,成了最好的催眠白噪音。 游叙打开电台,选择深夜歌会栏目。 轻轻的颓废的男声唱起一首英文歌。 谈梦西沉默一路,深埋在胸口的脑袋抬了起来。 他喜欢的歌,nirvana乐队的《something in the way》 。 游叙要调台,歌太慢,提不了神。 谈梦西伸手拦下来,指腹贴上游叙的手背,“别换,我想听。” 停了两秒,游叙把手臂挪开了。 谈梦西说:“离下高速的路口还有四十公里,如果你一直不跟我说话,你会睁不开眼睛的。” “嗯。” “说说话,像以前我坐在副驾驶那样。” 他们很少去旅行,却常有如漆似胶的时刻。有时候仪器坏了,要连夜送去维修,谈梦西不肯在家,非要着游叙一起去。两人叽叽喳喳说到目的地,送了仪器,又叽叽喳喳开回家。 “口香糖。”游叙说。 谈梦西剥出一片口香糖,递到游叙嘴边。 提神醒脑的薄荷香气弥漫,游叙嚼着,“十几年都过来了,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急这一天。” 谈梦西说:“游叙,你记得我们边上的牙科诊所吗?” 诊所往右走四个店门,有家开了四十年的牙科诊所。早先是老牙医经营,老牙医的儿子子承父业,娶了做护士的老婆,夫妻接着经营。 谈梦西还跟游叙说过,他们很像。牙科,眼科,一对夫妻一对夫夫。游叙说不像,他们不会生三个孩子。 牙医一家人在他们的诊所配了眼镜。 “昨天他女儿检查视力,我们聊了会儿天。”谈梦西放低声音,“他说他要累死了,三百六十五天不休息。” “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 “你别急。他说他看见我们也没休息,我说请专业的人工资太高,不专业的还要培训,规模又配不上做连锁,忙得来。” 游叙有了表情。 如果瞥一眼谈梦西算表情的话。 谈梦西长长呼出一口气,像把身体里的疲惫全部吐出来,“他说,他们也一样。他和老婆忙得来,请护士的想法一拖再拖,拖到三个孩子出生长大,更加要节省开支,干脆不请了。” 游叙没有接话。 谈梦西又说起诊所对面的快餐店,快餐店老板炒一手好菜,光头,高个子,中年已发福。昨天中午,他点了这家快餐。老板亲自来送,也跟他聊了聊,还招呼他去对面喝一杯。 “我才知道,他在对面炒菜的时候才二十岁,现在过去二十五年了。游叙,你敢相信吗?他自己说的,他说那时候他还是个瘦瘦的男孩——” 说到“男孩”,谈梦西不自觉地拔高声音。 倒不是这个自称值得惊呼,而是中年光头形象与白皙清瘦的男孩相差太远,渗出一种时间稍纵即逝又无情的寒意。 谈梦西抱住自己的胳膊,沉思的样子,“外卖店的饭菜全是用微波炉做的,又快又难吃,却比他挣得多。没人在乎他的手艺,他打算不干了。” “因为牙医、快餐店老板跟你聊天,你下定决心毁掉我们的生活。”游叙还是绷着脸,“狗屁不通。” 谈梦西不想以后见人就喊累,也不想把存在的意义捆绑在什么东西上。 第7章 他好像通过他们看见自己和游叙,可他们明明没有四口人要赡养,没有关于个人价值的执念,又不太一样。 谈梦西说:“我下定决心改变,不要走相同的路,不要每天十三个小时工作,不要再贷款买任何东西。” “要我吗?” “要。” 谈梦西毫不犹豫,游叙却回他一道嗤笑。 脾气再好的人,也遭不住游叙接二连三地出击。 谈梦西扭过脸,咬牙切齿地翻看手机。 相册里的自拍寥寥无几,诊所各种数据单子和猫猫表情包平分秋色。他看着这些可爱的照片,祈祷心情能平和美好。 下高速前的最后一个服务站,两人下车活动活动双腿。 游叙掀开车尾盖,坐上车尾边缘,双腿长长伸着,脚跟踩在地面。他偏头咬了一根烟,没找到打火机。 “咔哒”,谈梦西站在车头,背对着他抽烟。 游叙故意清了清嗓子。 谈梦西动了。 他有点得意。 谈梦西往更远的方向走出两步,微微抬起头,对天空吐出一根笔直的烟雾。 他咬咬牙,跳下来走到谈梦西身后。 谈梦西抬起头,圆而湿润的眼睛望着他,好像很意外,“怎么了?” 他收回眼,“打火机。” 谈梦西大方递给他。 吸完这根烟,他问:“谈梦西,你什么时候回答我的问题?” “我已经回答了。” “你别忘了,我在后台看得见数据单,你生日那天诊所接待了十个人,七个配镜,三个复查,你做事仔细,加上少有人选东西爽快——你根本没有时间跟牙医和快餐店老板闲聊。” 谈梦西刚要张嘴。 游叙咄咄逼人:“你中午点了两杯现做酸奶。一杯给小琼,另一杯你用来泡燕麦片吃了,包装还留在桌上。” 忙到不可开交,谈梦西的首选永远是酸奶泡燕麦片,办公桌底下一抽屉的袋装燕麦片。 游叙对他了如指掌,不用眼睛来看,“牙医,快餐店老板,他们找过你,还是你要分手的借口。” “这些真实发生过,一直在我的脑子里。” “什么时间?” “一年前、半年前,每天过得一模一样,我感受不到时间,把时间打乱了,有什么关系?” “我猜,生日那天发生了不可以告诉我的事。” “什么也没发生,很平常的一天。” 他们没有再说话。 下了高速,到达一个陌生的县城。随便在路边选了家像话的酒店,二人各自提着行李进了大堂。前台问他们要几个房间。 游叙和谈梦西异口同声:“两个。” 拿了两张房卡,他们又并肩走进电梯。 游叙低声说:“你很上道,分了手的人不该再住一间。” “我学东西很快的。”谈梦西打了个哈欠。 楼层到了。 谈梦西在左,游叙在右,中间隔了十个房间。 游叙举起房卡,“多么适合分手的人。” “是呀。”谈梦西转过身,消失在走廊拐角。 第4章 分手的人 两人正式同居起,这夜是他们睡觉距离最远的一次。 这么多年,他们当然吵过架,床头吵架床尾也没有和,总有一个人主动先去客厅里躺下。 有时,卧室里的那个人会出来,挤上同一张沙发,紧紧拥着。有时,客厅里的那个人会进卧室,悄悄地,钻进充满对方体温的被窝。也有时,敌不动我不动,随新的一天展开新的话题,干戈化玉帛。 第二天中午,谈梦西先出房间。 他没有车钥匙,把行李放在大堂,独自找吃的去了。 酒店距离高速路口近,周围一排小超市早餐店和汽修店,除此之外,景色堪称荒芜。 在一家依旧营业的早餐店坐下,他掏出纸巾,把自己面前这块桌面擦干净,拿出手机看导航。 很好,马上要出省了。 牛肉面和馄饨刚端上来,游叙一屁股坐在他面对。 谈梦西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” “这家招牌看起来干净。”游叙回答。 两人四目相对,看见对方乌青的黑眼圈。 习惯好可怕,在他们即将入梦时反复跳出来,提醒身边少了一个人。被窝似乎很冷,床的范围无限放大,大到令人寂寞。 谈梦西没睡好。 游叙也是,身上散发着牙膏和须后水的气味,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了几次。他没有说话,拆出筷子,去吃二人中间的牛肉面。 谈梦西喝下几口馄饨的汤,回头对老板说:“再加一碗面。” 游叙吃东西比谈梦西快很多,他已经见碗底,谈梦西还在那儿对着几根面条“雕花”。 他百无聊赖地坐了几分钟,汤底重油重盐,开始口渴。面前正好有一碗馄饨,几乎透明的清汤,寡淡到接近纯净水。他想也没想,端起碗喝了两大口。 谈梦西开口:“这是我吃过的。” 游叙怔住,“有什么问题?” 要是交换口水能更改体内基因,他们已经成了双胞胎。 “分手的人不要吃对方口水。”谈梦西垂下眼,挑去面条里一粒花椒,“不卫生。” 游叙差点喷出来,呛得满脸通红,弯起腰猛烈咳嗽。 第8章 谈梦西迅速起身,问老板要了一瓶冰水,递到游叙手里。 游叙接了。 “分手的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呛死。”谈梦西坐回去,继续吃面。 一口冰水下去,游叙缓过来,精神也缓过来了。 他挺恨自己没出息,又挺想咬谈梦西一口。 这会儿太阳大,两个怄气的人并肩走回酒店,已经嗓子眼发干了。 谈梦西没主动去问行李,单手揣在口袋里,对面大马路,“要不,我们再续一晚上。” “为什么?”游叙同样停住脚步。 “你看起来很累。” “还好。” “又是晚上的高速。” “今天不开太久,十点找地方下高速。” “好。” 临出发,游叙的电话响了,顺手把车钥匙给了谈梦西。 陌生号码,他夹着手机在口袋里摸香烟,显然电话对面有很多话要讲,自觉地走向吸烟区。 谈梦西没闲着,把行李搬到车上,坐在副驾驶等待。 十分钟后,游叙回来了,开门的力气特别大,插安全带的声音也特别大,好在车还是一样地开,踩油门的力气正常。 游叙没什么表情,“你把诊所的电话和营业状态改了。” 谈梦西看向窗外,“嗯。” “什么时候?” “你要我把邮箱和账号解绑的时候。” “谈梦西,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?”游叙几乎要吼出来,舌尖抵住脸颊,压住没吼。 “我们现在不在诊所,小琼也放假了,改状态和电话有什么问题?” “刚才客服打我电话,平台搜索把我们降级了,再这样,团购推广很难通过申请。” “那就不申请。” 话音刚落,他们开进一条隧道。 视线在瞬间暗下,又在瞬间适应了隧道的昏暗。深灰的水泥拱墙扣在他们车顶,拱墙的上面压着一座巨大的山。 这条隧道很长,远远的出口成了一点弱光。 信号弱了,收音机哔哔叭叭地响,主持人的句子断了章。嗡嗡的路噪也在这一瞬间放大,钻进他们的耳朵里轰鸣。 他们的争论还没结束,隧道无情地、物理地让他们住了嘴。 过太长的隧道,会产生一种天黑的错觉。冲出隧道的那刻,湛蓝的天空和刺目的光线同时出现,环境和气氛的压抑烟消云散。 游叙喘了一口气,发现谈梦西也喘了一口气。 他有点冷静了,“还有两个人在平台投诉我们。” 谈梦西点点头。 “那两条新的差评……也是你背着我回的。” 谈梦西拿起游叙的手机,点开消息那一栏,好几条不堪入目的回复,密密麻麻的愤怒和咒骂。 没有提醒,游叙已经读过。 谈梦西放下手机,“嗯。” 第一条差评是那天上午来的顾客。 谈梦西帮她仔细检查时,对方已经露出不配合的苗头,全程不耐烦。按照流程,谈梦西要她填写档案,除了名字电话,还有平时的用眼习惯,工作环境。 顾客只想买个特价套餐,赶时间,或许心情也不好。 她反问谈梦西:“知道这么多干什么?不关你的事。” 谈梦西向她解释,这是很有必要的,能根据日常需求,帮她调整度数和搭配镜片。 人家不配合了,先指责填写这些内容浪费时间,后怀疑填写档案的位置在展示柜边,有引导购买高价套餐的意图。 她说:“做不起活动就别做!” 最终,她依旧没有填写表格,买了特价套餐,大声说再也不来了。 谈梦西站在办公室门口,拆下口罩喝了水,面对着雪白的墙壁,无言地深吸一口气。 转述完这件事,谈梦西闭着眼睛,还能看见她的眼神,语气。 那种质疑,那种厌恶,真是淋漓尽致。 “不关我的事。”谈梦西重复道,同样深吸口气,“这当然不关我的事,我他妈在干什么,这是我的工作,我在挣钱,我在生存。” 游叙听到他开始说脏话,嘴角略一抽搐,“所以她在套餐下面写差评,你回了——本店已经把你的购买记录删除,并且……” 谈梦西坦然地接下去:“并且一点儿也不关心你。” 第二条差评发生在中午。 谈梦西刚把燕麦片倒进酸奶,再用小勺子挑出燕麦片里的椰肉脆片,当零食吃了。 这位患者登门,点了一根烟,粗鲁地敲着前台的桌子。 医助提醒对方这里不可以吸烟。她个子不高,长得乖巧。讲话跟谈梦西一个风格,节奏慢,声音轻,给人好欺负的感觉。 对方把烟头灭在脚底,不配合对方进检查室,指明要那个男的来。 “我可以先帮您检查。”小琼笑了笑。 对方把小琼从头到脚打量一遍,态度强硬:“不用。” 小琼敲了谈梦西的门,谈梦西丢下酸奶,请人进来。 诊所有跟眼科医院合作,这人是谈梦西推过去的病人之一。对方叫嚣手术没做好,眼睛干得厉害,看近处视线模糊。 谈梦西给对方免费检查,查眼角膜、眼压,照了裂隙灯,没有问题。这些是暂时的后遗症,让他以后每个月来复查,又送了两支托百士,一盒人工泪液。 第9章 这人不满意,“你要给我个说法!” “做完晶体手术才一个礼拜,这些症状很正常。”谈梦西捏住鼻梁,惦记办公桌上的酸奶燕麦。 患者指着他的鼻子,“你们吃了回扣就敷衍人,叫前台做检查,一点也不专业,我上了你们的当了!” “不好意思,前台是我的医助,她顺便做接待而已,很专业的。” “别扯这个,我现在不信你们的话。” “医院那边怎么说,你不信我的话,该相信医院的话吧?” “是你们叫我去那家医院,你们是一伙的!” 此人要求,谈梦西负责去医院复查和来诊所的路费,万一以后有个意外,诊所得负全责。 谈梦西一口拒绝。 这人拍桌:“你什么态度?把你们老板叫来!” 吵架的时候搬出态度问题,说明要无理取闹了。顾客是上帝,谈梦西是位不太坚定的“教徒”。 他能忍则忍,忽然因为麦片再不吃会化掉,跟“上帝”拍起桌子:“我就是老板!” “叮!” “限速测量已通过,车速119。” 导航里的机械女声打断谈梦西的复述。 天又快黑了,挡风玻璃面对火似的晚霞,拥着残阳,把两个人的脸照得透亮,通红。 谈梦西拧开矿泉水,喝了半瓶,“他人身攻击我,不尊重我的医助,欺软怕硬。明明医院跟我说了同样的话,他单独来找我的事儿,看我地盘小又没有权威!” 他自认为在平台给这男人的回复很客气,因为平台有限制,不能使用不文明的字眼——有意见可以往老子的垃圾桶里投,老子不伺候了。 游叙低声问:“你怎么没跟我说?” 谈梦西很平静,“有什么好说的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” 游叙哑口无言。 当然知道,一直知道。 因为年龄歧视,看起来太稚嫩,似乎代表了专业性更差。 小琼来了大半年,谈梦西把该教的经验都教了,鼓励小琼主动上前。顾客们的反应又令小琼后退,退到某个程度,发现自己特别闲,主动承担起前台的工作。 谈梦西找不到这些理论的依据在哪里,小琼也找不到。他对小琼极度满意,渴望这些人不要再指明找他,好让他喘口气。 而这些老顾客令人失望,每次听完谈梦西对小琼的介绍,微笑或鄙夷地点明要谈梦西上阵。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安慰,游叙叹了口气,“你不用为了这个跟他们争,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。” 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。 诊所初期,他们看了无数次白眼,遭到无数次质疑。熬了近十年,胡茬发青,性格磨平,似乎值得信任了。 “因为我们是这么过来的,我更加上火。他们好像外星人,根本沟通不了。”谈梦西的双手在膝盖上挥舞,拔高声音,“我们尊重每一个人,他们怎么对我们?我不求他们说谢谢,他们甚至不能把目光和表情放正常点,不要到处瞟到处瞪,不要觉得多吃几年的盐,就事事高别人一等,我恨不得用激光把他们的眼睛烧了!” 从谈梦西嘴里听见这种话,游叙抿起唇,酝酿一会儿,“那天是你的生日,发生这些不好的情况,你要发泄情绪,我能理解。” “这些事一点也不稀奇,在生日发生很正常。我们不止一次被投诉,有年七夕情人节,还有工商局找上门来。”谈梦西放下双手,躯体和情绪再一次回归平静,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高速,“已经过去了,解决了,没什么的。” 游叙刚认为拨云见日,答案却错了。 他的心情和车内的光线一样,渐渐黯淡。 “前方一千米有分岔路口,请提前变换车道。” 导航又响。 游叙问:“往哪条?” 有两辆车超过他们,全部冲向右边的路。 谈梦西说:“左边。” 第5章 只剩一张嘴是硬的 他们白天开车,晚上下高速住酒店,还是分房睡。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,出省了。 依旧是没什么特色的城市,二人开到市中心,找家饭店填饱肚子。出城的路口,一块正在褪色的广告牌吸引住谈梦西。墨绿竹林,五光十色的灯光打在某种水面,穿着橘色救生衣的游客们在画布上又惊又笑。 谈梦西说:“刚才那个路牌说边上有景点。” 游叙没看见,“什么景点?” “好像是溶洞漂流。”谈梦西拿出手机查地图,“在郊区,开车两个小时。” 还未有任何新奇的体验和收获,一定因为走得还不够远,他这么认为,但不耽误路上停下来看看风景。 他提议去看看溶洞。 一副情愿又不情愿的脸色,游叙转头面对了他,“来回两个小时,今天上不了高速,你不急着去没人的地方?” 谈梦西皱起眉,“我已经在路上了。” 游叙深吸一口气,方向盘打向溶洞的路口。 马路越开越窄,从水泥过度到石子,两侧树木也没了修建痕迹,高大到原生态的地步。 溶洞是个小景点,没有售票大厅,甚至没找到几个指路牌。无数次怀疑走错路后,他们在一排自建房上找到溶洞的线索。 一家竹林溶洞民宿,门前晒着稻谷,老板全家坐在门前吃饭,见有车来,换了个端碗姿势。 第10章 谈梦西按下车窗,“老板,竹林溶洞漂流是这边吗?” 老板回答:“是。” “这个点还能去不?”谈梦西又问。 “早关门啦!”老板离开餐桌,给二人递烟,“天冷,漂流也关门了,明年夏天才开。” 游叙下了车,接过这根烟,“景区里还有什么玩的?” “晚上没有。”老板笑呵呵地挪开桌椅,让他们把车停上来,“到这里住一晚,明天你们去看溶洞,到竹林散散步,蛮悠闲的。” 游叙把自己的行李搬进民宿,回头找谈梦西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谈梦西已经搬好行李,蹲在门外金色的稻谷堆面前。 他走过去,谈梦西在跟一只猫对视。 一只橘色的小猫,几乎跟稻谷混为一体。 “晚上在这里住,周围没有酒店。”游叙说。 谈梦西轻轻抬起手,很慢很慢地伸向小猫,“嗯。” 这手在半路叫游叙拦截了。 谈梦西疑惑地回头。 游叙居高临下地立着,握住他的手,恰好望住他的眼睛。 褐色的瞳仁正好在一抹余晖下,光线不刺眼,它们睁大着,透亮着,像玻璃的质地。 那里面只有一个自己,面目不清晰。 游叙放开手,自然地放进口袋,“别摸野猫。” 谈梦西也把手揣进怀里,低声说:“它不是野猫,我刚问了,老板散养的猫。” 无事可做,游叙头一次有种无事可做的枯燥感。闻到老板一家人遗留的饭菜香,他问谈梦西饿不饿,谈梦西摇头。他也不饿,蹲在谈梦西的身边,一起观察这只小猫。 谈梦西看向他,又移走目光,几秒钟对上小猫,又移了回来,“你看,它在吃辣椒。” 谈梦西忍不住向他分享。 尽管他们之间的气氛已经奇怪到顶点,双方好像端着一种平和的态度,内里相当不平和。 谈梦西还是忍不住分享,“老板倒了一盘辣子鸡,它吃了好多。” 猫吃辣椒这件事,游叙的兴趣不大,微笑着点点头。 他有一眼没一眼地看谈梦西,又看这只吃辣子鸡的小猫。 有一瞬间,他很想抱住谈梦西,觉得这样很可爱。他没有动作,他认为不合适,直到各自回房间。 民宿的装修老旧,小电视机,硬硬的床垫,各种不好用的设施。 果然,淋浴房的喷头是坏的。 游叙站在喷头下,水全部喷在墙上,头顶一点水没沾,墙壁倒是洗得干干净净。 赤裸地在淋浴房站了一会儿,游叙实在拿这个喷头没办法,穿上浴袍,带了换洗衣服,敲响谈梦西房间的门。 门一打开,廉价沐浴露的气味飘出来。 谈梦西已经洗过澡,纯白色丝绸睡衣上水渍斑驳,印出胸口白里透粉的皮肤。他的肩头挂了一块毛巾,额前头发还在滴水。 “我那边的淋浴头坏了。”游叙说。 谈梦西给他让路,“我这边的吹风机坏了。” 游叙洗上热水澡的间隙,谈梦西拿他的房卡去取了吹风机。生怕又有什么问题发生,顺便下楼找老板。 没找到,老板早早睡觉去了。 再回到房间,游叙坐在窗边的小沙发里等他。 谈梦西的手机放在沙发扶手上,正“叮咚叮咚”接受消息,一条又一条对话框在屏幕滚动。 “老板睡觉去了,做民宿真自在。”谈梦西给吹风机插电,“谁的信息?” “我没看。”游叙点起烟,好一副事不关己的形象。 谈梦西的话里带笑音,发丝在眼前飞舞,“别逗了,我知道你没点开看,你一定看了是谁发的。” 游叙做了个冷笑的表情回馈对方。 谈梦西吹好头发,回到游叙面前。 南方的秋天,昼夜温差大,他的接近是一股热浪,带着熟悉的体温和气味,席卷而来,把游叙裹挟其中。 游叙灭了烟,“我看了。” 谈梦西给了他一个能理解的眼神,“你还在怀疑我的行为,试图找一些合理的蛛丝马迹。” 消息全是谈梦西的朋友发来的。 谈梦西唯一的朋友,直男,一位在私立医院任职的精神科医生。他们见过几次,因为双方工作忙且没有固定假期,相处模式像网友。 社交圈小得可怜,谈梦西能认识这位医生,纯属巧合和意外。 谈梦西天天收集猫猫表情包,有次真的见到一只流浪奶猫,几乎走不动路。奶猫蹭他的裤腿,他伸手摸,获得两个见血的牙印。 游叙丢下手头的事,连忙带他去了医院。打免疫球蛋白的时候,谈梦西轻视了这支透明液体。护士把它推进他的手指,碍于颜面和尊严,他没有叫出来,沉默地流泪。那天,他穿了件白衬衫,衬衫的后背汗湿了,黏在背上。游叙掀开他的衣服下摆透风,一下下摸着他颤抖的背脊,又拿纸巾去擦他红透的鼻尖,对着这张梨花带雨的脸蛋打趣。 游叙悄声说,哭得像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。 第一次的时候,谈梦西咬着嘴唇,不吭声,也不喊疼,身体哆哆嗦嗦又悄悄地后退,挪动式地退到床沿,没有退路了。他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,游叙以为他在害羞,扒开他的手臂,看见他脸上全是汗水,眼角有很多的泪。 多少年前的事了,谈梦西听了直扶额,边擦眼泪边咬牙辩驳,这玩意儿很疼,打进指尖更是钻心的疼。 第11章 精神科医生在他们背后排队,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,摸了医院的流浪猫。进来看见谈梦西哭了,他倒吸一口凉气,随后也在护士面前低着头哭了。 两人均因为逗流浪猫而流泪,爱猫却因为忙而不能养,不失为一种缘分,加上好友。 游叙不想打断他们的谈话,学着谈梦西之前的样子,用毛巾擦拭,说自己没有怀疑。 对上谈梦西怀疑的脸色,他还用目光迎了上去。 谈梦西不甘示弱:“全身上下只剩一张嘴是硬的。” 游叙说:“别的地方更硬。” “哦?” “你知道的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 “要不要看看?” 谈梦西礼貌地笑,“以后有机会再看,现在不想,谢谢。” 游叙问:“为什么?” “很怪。”谈梦西回答。 游叙陷在小沙发里,翘着二郎腿,目光锁得很死,喉结滚动着,在酝酿或思考,又成了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首领。 经过几天“分手式”接触,谈梦西的脸皮好像厚了,胆子肥了,浑身尽是坦然。 游叙怪他提分手,那就怪吧。游叙骂他,那就骂吧。游叙要是倏忽扑向他,对他做什么,他会躺得平平的。 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,谈梦西要解释清楚:“你心里还有气,看起来像要咬死我,我不害怕。你要是想留下来睡,没问题,但不能保证半夜我们不会吵起来。” “你说得对。”游叙点燃一根烟。 谈梦西也抽烟,让气氛缓和了五分钟。他坐到游叙身边,当着游叙的面,点开层层叠叠的对话框。 游叙说:“我知道他是那个打狂犬的医生。” “他从医院离职了,现在在宠物店上班。” 游叙惊讶地挑起眉毛。 “他有说过医院压力大。”谈梦西同样惊讶,带一点微笑,“现在每天洗猫,吹狗,工资很低。我好吃惊,放着医生不做,这样过算什么呢……” “你朋友去宠物店上班,你大受启发?” “游大侦探,聊天记录是刚才的,他自己告诉我的。” 聊天记录里,谈梦西把吃辣椒的小猫发给对方,对方发来好多张宠物照片,大喊自己辞职了,末尾有大约一百个感叹号。 谈梦西回复一个“啊”字,末尾三个问号。 一张张猫和狗的正面照,动物的眼睛单纯清澈,透过屏幕看向二人。 游叙不再看谈梦西的手机,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已经出现人传人现象。 像为了避免这种“传染病”在自己身上发生,他向谈梦西道晚安,回了自己房间。 第6章 发合法的疯 大早,民宿一楼,早餐是老板娘做的白粥鸡蛋油条。 游叙不爱喝粥,谈梦西爱喝,还吃了几筷子配粥小菜。 习惯对方的吃饭速度,游叙先去收拾二人的行李。大包小包提下楼,他看见谈梦西在桌边弯着腰,筷子还在手里。 游叙以为他在缓会儿,有时候,谈梦西会说自己吃累了,停下来缓缓。放完行李,谈梦西已经捂住上腹部,痛苦地哼哼。 “胃痛?”游叙快步走到他的身边。 谈梦西连连点头,耳鸣和胃疼,“你没吃那碟小菜吧,跟炸弹一样。” 他知道老板一家爱吃辣椒,没想到绿油油的小菜是腌渍朝天椒,以为是普通的青椒而已。 游叙拿出车钥匙,“胃药放哪里了?” “没有胃药,找瓶牛奶给我。”谈梦西疼出一脸汗,嘴唇也辣得通红饱满。 游叙找民宿老板买了瓶人家孩子喝的儿童牛奶,拆好吸管递过去。谈梦西喝了奶,拿起油条要吃,压一压胃里的辣。 游叙盯住他看了片刻,猛地想起什么,见油条像见了鬼,拦着不给他吃。 谈梦西放下油条,“怎么了?” 游叙说:“我……刚看见有蟑螂爬到油条上。” 老板正好路过,听见这话,“啊?!” 游叙拉他起来:“不要吃了,上车。” 谈梦西叹口气,只喝粥哪里能饱,等会儿还要去车上找两个面包。 上车扣好安全带,谈梦西认为该去竹林溶洞,游叙却打开导航,导到市中心的医院。 谈梦西不能理解,“去医院干嘛?” 游叙沉着脸,声线发颤:“这是最近的三甲医院,你去做个检查。” “什么检查?”眼看偏离路线,谈梦西拍打手套箱抗议。 游叙踩下刹车。 “我这两天不该对你那么凶。”他搓了搓脸,眼眶发红,几乎不敢看向谈梦西。 谈梦西上下打量他好几遍,小心翼翼地问:“你要送我去医院做精神病鉴定?” 现在这个情况,他和游叙必然有一个人人格分裂了,或者被什么附体了。 “不是。” “你有话直说。” “你是不是……胃里那个东西病变了,不告诉我。” 谈梦西震惊了好几分钟,随后恍然大悟——两年前,他得了胃溃疡,去做胃镜的时候,查出胃里有个不明凸起物。 游叙侧身拥抱了他,紧紧地,“这些天我很乱,没有想到你的病。” 谈梦西轻轻回搂对方,“我没病。” “真的?” “半年前你陪我复查,医生说了,那大概率是息肉,已经消掉了。你没有想到,因为我们潜意识里把这件事放下了。” 第12章 游叙的胳膊僵住,慢慢放开谈梦西。 那些绝望恐怖悔恨终生的念头转瞬即逝,他的脑子是清醒了,身体上还习惯性恋恋不舍,或者叫刚才一箩筐的恐怖设想吓到,握住了谈梦西的手。 “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,就像你说的,我们不是小说电影电视剧。”谈梦西思考片刻,“我要是得了癌症,瞒着你,又闹着要出来,是不是太戏剧了?” “有点。” “然后我骗你说我不爱你了,在路上死掉,最好死你怀里,跟韩剧似的。” 游叙的情绪和思路混乱,说不出话。 谈梦西忽然又笑,“早知道,我那时候就闹了,理直气壮,还浪漫。” 两年前得到检查结果时,医生建议谈梦西去省级医院,做个胃部超声。他吓得发抖。走出诊室,他一秒钟没有耽误地打电话给游叙,用脏话做语气词,复述了病情。游叙也一秒钟没耽误,当天开车带他去省级医院,结果是良性。 他们似乎没有时间去闹,去矫情,在最短的时间得出结果,回到正常工作和生活,吃药、复查、再没有复发。 游叙松开手,“这件事不好笑!” “我知道你理解不了,因为我也没理解。”谈梦西把导航地点换回竹林溶洞,“我说过,那是很平常的一天。” 如果那天,谈梦西满三十,或四十,完美的整数充满神秘的使命感。青涩变成熟,青年步入中年,多么适合当人生转折点,任何重大决定都会看起来很可靠。 三十三,成年人的小生日,很多人甚至不过。哪怕是三十五岁,三十五比三十三显得合理。 事实就是事实,他在外面没有人,没得癌症,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。 游叙把油门踩得很重,“那只能证明你的行为比电视剧还离奇,还莫名其妙。” 谈梦西攥住安全带,跟他针锋相对,“不是有句话——生活,比戏剧更戏剧。” 跟着导航走了半个小时,竹林溶洞显示就在面前。 车窗外什么也没有,正对面是一大块田地。下车查看,斜对面多了一条新修的水泥路,通往竹林,但通不了车,水泥还没干透。 游叙重新导航几次,目的地没变。 哪里看起来有景点的样子,他焦躁地拨了下头发,“怎么回事?” “导航经常不准的。”谈梦西还有闲情说个笑话,“网上不是有人说自己开车开到一片池塘面前,导航很坚定地叫他开过去……” 游叙冷冷地说:“够了。” 气氛再一次沉下,好似一根箭绷在弦上,不是小吵几句能解决的。 谈梦西不说话了,看远处有人影,独自走了过去,头也不回。眼看他走出一百来米,游叙发动汽车,缓缓跟了上去。 路边有几个卖农产品的摊子。 游叙把车停好,谈梦西已经从其中一个摊子回来,手里多了袋小梨子。 “我问了情况,不好意思空手走。”谈梦西炫耀似的拎起这袋梨子,在游叙眼前晃,“十块钱一袋,真便宜,物价好像回到小时候。” 原来竹林溶洞趁着淡季维修,改了路线。新的大门离老大门两公里远,这边完全走反了。即使走对了,也没开门。 “怪不得……一路上没人。”游叙直飚脏话,“他妈的,民宿老板明知道没人来,还要我们住一晚上!” “万一人家不知道呢?” “卖梨子的都知道,开民宿的会不知道?” 谈梦西自觉说不过了,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下,拿出随身洗手液擦洗梨子。 游叙气喘吁吁,耳边是谈梦西咔嚓咬梨肉的声音。 他的手机又响,是一些短信,有人在问诊所怎么没开门,快来开门做生意。他烦躁地熄灭屏幕,不想回,又点开屏幕,手指飞速打字,告诉对方自己在出差,没那么快回去。 手机又弹出一条消息:我们去别家咯! 游叙呆呆地看着这条消息,这不是第一条,也不会是最后一条。 他收起手机,“走吧,别浪费时间。” “不急。”谈梦西说。 “还没有到目的地。” “人反正会死,还费这么大劲活着做什么,干脆直接去死好了。” “不可理喻。” “每过一天,你就在心里算这天损失了多少钱。”谈梦西的语气轻描淡写,“你已经上路了,不适应很正常。” 游叙的心思叫他一眼看穿,直接恼羞成怒。他的额角直跳,像头狂躁的野兽,起身在原地转了转,只差挠谈梦西几爪子。 “这里风景不错。”谈梦西递给他一个梨,先服软了,“给你吃,有点酸。” 游叙回过身,垂眼看着谈梦西。 金黄稻田,蓝天,一站一坐的两个人,酸涩清甜的小梨子悬在他们中间。游叙要是接了,这场面似乎有点浪漫。 游叙没接,目光再挪到他们的车上,银灰色漆面布满斑驳的灰尘,脏得像要掉价。 再看四周风景——尘土飞扬的路面,一地牛屎,苍蝇乱飞的农产品摊位,毫无特色的稻田和远处的农家房屋。 深深的疲惫感、叫人愚弄后的怒气,铺天盖地涌上来,随了他们头顶靛青发暗的天色。 他一把拍飞了这个梨。 谈梦西愣了好几秒,自己服软后的回馈过于神经质,再服软,不是他的脾气。 第13章 渐渐地,他的脸颊通红,好像挨了一个巴掌,“我早看你的脸色不爽,收收你的焦虑症,不要把任何事都形容得天塌了一样!” “玩够了吗?” “我没玩。” “你没生病,我也没得罪你,能不能回去正常过?” “你要走,自己调头回去。” “天真!”游叙几乎崩溃,“你连个目的地都没有,提起箱子乱窜,迟早他妈叫人骗得内裤都不剩!” “你太小瞧人了。” “小瞧?”游叙一指卖农产品的摊子,“看见老人脚下的牌子吗?写着五块钱一袋,你刚才过去,他把牌子收起来了。” 谈梦西咋舌,探头去看,还真是。 他从来不带心眼子,真诚地对待世界,以为世界也会真诚待他。可笑得是他不是第一次体会,他尊重别人,别人未必尊重他。 他依然会为此垂头丧气,手里的梨子瞬间不甜了,涩得发苦。 游叙心疼他,也还想挠他,扭头看向别处,“我现在相信了,那天很平常,我很平常,只有你失常了。” 眼不见为净,更方便说狠话。 “可以这么理解。” “你发疯了。” 谈梦西扯动嘴角,挤出一抹苦笑,“请问,哪里规定不准我发一些合法的疯?” 游叙径直走向汽车,打开后备箱,提出谈梦西的行李,放在路边。 谈梦西没有肢体动作,瞪住了他,他恶狠狠地摔上车门。 谈梦西在外面吼叫:“诊所不会倒闭,我们不会死,地球不会爆炸!” 他踩下油门。 “假设地球明天爆炸,我更会后悔没有出来,你也会后悔!” 他把车开走了。 第7章 不谈工作谈感情 谈梦西望了五分钟,路面的尘土逐渐落下,恢复平静,鸟叫和微风重新占领了分贝的主要角色,好像没有车来过。 游叙把车开走了,把他扔在这个鸟不拉屎却遍地牛屎的地方。 他闷不吭声地吃掉半袋梨子,汁水漏满了指缝,黏黏糊糊。 “操!” 他骂了一句,不是骂游叙,而是自己也开始不适应了。 游叙不适应生活脱轨,他不适应一个人往前走。只不过,一开始就一个人和半道变成一个人,滋味完全不同。 他擦干净双手,打开步行导航。 很好,再走五个小时就到长途车站了。 谈梦西差点又要骂出来,一鼓作气拉起行李箱,背起双肩包,往游叙离开的方向前进。 第一个小时,干劲满满,谈梦西的步伐轻快,带着节奏,嘴里还哼着歌。有几辆三轮路过,相反方向,载不了他。有同方向的私家车路过,无视他的招手。半个小时后,他发现手机电量不足,鞋跟开始打脚。再有十分钟,他把双肩包绑在行李箱上,精疲力尽地拉着,一步比一步更慢。 喝掉了水,他记起车上有面包有薯片,更没力气了。 打开地图一看,根本没走多远。 谈梦西后悔死了,后悔没在路中间拦住,放过刚才路过的那几辆私家车。要什么形象,要什么尊严,要能有自行车就好了。 天要黑了,谈梦西凭借记忆确定,再走下去,能走到之前的民宿。 他给自己定下目标,再有下一辆路过的私家车,死也要上车。 光线变得灰蒙蒙,两边的稻田和树成了墨绿色,远处的山峦积起云朵帽子。迎面两个务农回家的农民,谈梦西几乎见到救星,跑上去问话。三人分别说普通话,方言,还有蹩脚的方言普通话,交流五分钟,谈梦西得到两个重大消息。 一个是往左边走五分钟,有个大巴车站;另一个是有辆小轿车往这边开来了。 说曹操曹操到,远处两道大灯照亮三人。 谈梦西向两位老哥告别,左手拖箱子,右手把背包甩在背上,噼里啪啦地狂奔。 这辈子没这么尽力地负重奔跑过。 跑到轿车面前,他扔了箱子和包,单臂撑在膝盖上大喘气,双腿和后背密密麻麻冒火星子似的,喉咙和胸腔呼哧呼哧剧痛,感觉自己要喘出一口血。 对轿车举起另一只手,做出暂停的姿势。 他眯起眼睛,沙哑地喊:“停车!” 游叙下了车,靠在车门上,抱起胳膊。 “……”谈梦西还在喘。 游叙很冷淡地问:“搭车吗?” 谈梦西放下手,在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,“搭,谢谢。” 游叙替他拿上东西,拉开副驾驶的门,“不客气。” 狼狈,谈梦西心说。 人在受难的时候顾不上尴尬,行为上一点也没客气。他喝了游叙放在手边的半瓶水,又吃光了车上的面包,最后脱下外套,扭身往后座上扔。 从游叙的口袋掏出烟,他认出他们在往市区去,嗫嚅:“你又回来了。” “在边上转了转。”游叙说。 有一瞬间,他真想开回家,他们的家。他知道这里只有一条直路,往前开了十公里,又找到一个很小很憋屈的空地,调头,往回开。 他没有直接开到谈梦西面前,说不清什么目的,大约是要给谈梦西教训。 “边上……有什么风景?”谈梦西问。 游叙侧过脸,看见他奔跑而飘乱的头发,“怪我丢下你吗?” 第14章 “正常的,我说了分手,你抛下我。”谈梦西摇头,“再说了,你当场同意分手的话,我还是要一个人,很正常。” 游叙明目张胆地横他一眼,刀子似的锋利。 他干巴巴地笑了下,心想:到底要怎么回答?怪,免不了一场挖苦嘲笑。不怪,用眼神挖我脸上的肉。 游叙把自己的手机递给谈梦西,“我们应该定下规矩和目的地。” 谈梦西察觉到他偷偷叹了口气,接下手机,地址搜索框里好多地名。 游叙说:“我建议不要乱走,很危险。你找没人的地方,近一点的莫干山,比较近的四姑娘山,猫儿山,远的有大兴安岭森林,察哈尔火山群。” “我找找有没有冷门小众一点的。”谈梦西说。 “你要去索马里海沟还是百慕大三角?” “夸张了。” “能在网上找到的地方就不算小众。” “也是。” 谈梦西滑动着地图,本能地喜欢猫儿山这个地名,但不能去这么知名的景点。他把地图往边缘挪,看见一片绿油油的地貌。 没有大地名,仅仅几个小小的村落名字。 点中其中最靠近墨绿色地形的村落,他说:“这里!” 游叙扫了眼屏幕,确定没有到索马里海沟或者百慕大,也不是边境的深山老林,轻轻颔首,“你有什么要说的?” 谈梦西想了想,“我建议不要再谈工作了。” “谈什么?” “抛开养老保险、房子、存款、贷款,我们有很多可以谈的。” “谈感情?” “我不介意。” 游叙高傲地一挑眉毛,“我介意,我跟抛弃我的人没感情可以谈。” 谈梦西举起双手,做出投降的姿势——不说了! 导航地图上有了条蜿蜒曲折的线,和一个未知又明确的目的地,按照他们白天开车晚上休息的节奏,耗时半个月到达,路程变得简单而规律。 走远了,风景地质气候全变了。空气更干燥,紫外线更强烈,加上连续开车奔波,两人不同程度的身体不适。 常年需要反复洗手的工作,加上三餐不那么健康规律,谈梦西的指甲边缘出现几根倒刺。 口袋里找不到指甲剪,他盯着这些倒刺看了二十公里,神差鬼使地咬上去。 “嘶!” 第一次干这种事,不熟练,他的手指出血,手忙脚乱地含进嘴里。 游叙看得眉头紧皱,好像自己的手也出血了,跟着“嘶”出声。 他把车开进停车区,从随身医药箱里翻出创可贴。 谈梦西在工作上认真耐心,生活中却总是笨手笨脚。游叙的身边永远带着创可贴,药箱里的绷带碘伏疤痕贴十分齐全。 谈梦西下意识伸出这根手指,右手,眼巴巴地等待游叙帮他贴上。 游叙差点下意识帮他,理智夺了上风,没有帮他贴,丢在他身上,“自己贴。” 谈梦西有一瞬间的震惊和愤怒,长期的生活习惯仍然在偷偷搞鬼。他自己贴,用左手别别扭扭地贴了,歪的,皱巴巴的。 游叙拿出热水杯,随口说:“手上长这个,好像是缺什么。” 谈梦西别过脸,看着高速两侧陌生的阔叶植物,“洗多了手,或者去做个微量元素检测。” “你为什么不去做?” “没时间。” “我是说以前。” “经常忘记这种小事。”谈梦西说。 二人并排走到热水区,游叙接了两壶热水。谈梦西跟在他身后,接过他手里的热水壶。 打开尾箱盖,他们坐上汽车尾部,面对了人来人往的停车区,空旷的高速公路,偶尔有车呼啸而过,扬起淡淡的路面灰尘味。 谈梦西放好水壶,拆开过滤纸,倒咖啡粉,“当我每天忙完,我只想马上回来陪你,只想休息,然后就会忘了。” 过滤咖啡细微的滴答着,在二人中间响,时间也因为等待咖啡而慢了下来。 游叙正拆开自己的过滤纸,听了这话,动作一顿,又继续忙自己的。 谈梦西悠闲地晃动小腿,啜着热咖啡,余光见游叙在挠自己的手肘,补充:“你也忘了给自己检查身体。” 游叙也经常加班,节假日旺季时,诊所的急单堆积,通宵很正常。把时差颠倒再搬来搬去的生活习惯,让游叙得了神经性皮炎。长在手肘上,平时看不出来,压力大或者疲惫时发作。发作起来威力无穷,尤其是晚上,又痛又痒,红肿一整夜才能下去,特效药和药膏必不可少。 这些年,谈梦西带他去看过不下五次医生,不用医生看诊就知道买什么药。 游叙收回手,“现在的人都有小毛小病,再说我也没带药膏。” “我带了,你买了很多,有一支一直放在我包里。” 谈梦西找出药膏,顿了两秒,果断丢在游叙身上。 轮到游叙拥有震惊和愤怒了。 向来是谈梦西替他擦药,不止是药,哪怕基础的润肤乳剃须泡须后水。他不会擦这些东西,怎么都擦不均匀。 谈梦西抱起胳膊看戏,不会多动一根手指,尤其是那根破皮的手指。 游叙捋起自己的短袖,冷飕飕的,而且痒的地方在大臂内侧,“这地方我涂不到……” “你怎么对我,我怎么对你。”谈梦西说。 第15章 “是你想分手的,我提前让你适应。” “那你也适应适应。” 二十分钟后,他们又上路了。 游叙同样别扭地擦上了药膏,擦得不匀,白花花的一大片药膏堆积在手肘外侧,好像把手臂伸进过面粉里,薄荷的辛辣清凉在车内弥漫。 谈梦西忍不住会去看这一团糟的药膏,有种报复成功的恶意,嘴角不自觉地扬了下。 自我察觉到动作,他连忙喝了一口水掩盖。 游叙没有察觉,闷不吭声地开车,抬手把空调温度调低。 温度冷下来,谈梦西想到游叙最怕热,自己怕冷。 一起睡觉时,春夏秋季节,他们得分被子盖。谈梦西盖的永远比游叙厚一些,游叙像个火炉,不知冷为何物。这只大火炉还长了胳膊,哪怕在无意识的睡眠中,时不时要勒住他的腰,把他拉进怀里,烫他的背,烫他的大腿。火炉的好处在冬天,没有暖气的南方,谈梦西恨不得黏在游叙身上,几乎把他挤下床去。 谈梦西打了个哆嗦,记起自己的外套在后备箱里,心想:“这个混蛋,明知道我怕冷。” 他又看一眼游叙的手肘,再一次在心里感叹,真是乱七八糟。游叙的胳膊正处于荨麻疹的体验感,冰凉的风更舒适。涂这么厚,这么乱,药效不能发挥到最大。不发挥到最大,只能忍着不适开车,应该很难受。 谈梦西这么想,肯定很难受。 他摩挲着自己皱巴巴的创可贴,没有恶意的快感了,也没有被忽视的愤怒,发自内心地痛苦起来。 一个擦不匀药膏的人,对照顾自己如此笨拙,却能在这么多年周全地照顾着他。 他忍着这份痛苦,直到入夜,孤独的车灯在黑暗里往前探,距离下高速的路口还有些距离。 车内的黑暗和寒冷让这份痛苦升华成了煎熬。 谈梦西打破了沉默,“前面还有个停车区,换我来开。” 两人在停车区换了位置。 谈梦西不急着发动汽车,拿出两人的手机,低头同时操作着什么。 再拿回来,游叙发现自己多了个三个月之后的事件提醒—— “检查身体,照顾好自己。” 第8章 告别城市和高速 谈梦西开车很稳,同时不着急,把车速控制在高速规定内最低的那一档。八十起步,他就开八十,一百起步,他绝不开一百二。 不知道是因为生病,还是想开了,放以前,游叙一定会提醒他两句。而这一路,游叙随便他怎么开,横竖不违规。 不管哪个原因,都是好的现象。 谈梦西享受这样的路程,两个人,一条路,没有争吵和针锋相对。刚享受两天,他们因为收音机里的一首歌曲吵了起来。 原来不是讲和,而是长达四十八小时的温和冷战。 这是一首讲述恋爱的甜歌。歌词腻歪,曲调重复,搭配捏嗓子的正太音。 播放二十秒,谈梦西果断把歌摁掉了。 游叙问:“不喜欢?” “不喜欢。” “我想听。” “你喜欢?” “我喜欢,我要听。” 谈梦西皱起眉,目光难以置信,好像望不到头的高速出现了什么怪物。 游叙在他心里是个什么形象,饮食口味可以不同,三观品味上,他们一定是相同的。他的脑海里,情不自禁浮现出游叙工作时的身影——加工仓库四面白墙,设备靠墙摆放,游叙立在中间,身边是一把灵活滑动的椅子。工作自由,游叙的打扮总比同龄人年轻,宽松灰色拉链卫衣,做旧工装长裤,黑白拼色的板鞋。头发也比同龄人长些,低头时,刘海会垂下,戴着他送的银色降噪耳机。 不染头发,不文身,身上始终是清新干净的味道,这样一个完全符合谈梦西审美的、孤身、安静投入工作的男人,耳机里在放谈梦西绝不听的甜歌? 小小一首歌,让谈梦西的内心出现一丝古怪的裂痕,控制不住要探究到底。 谈梦西问:“最近开始喜欢的?” 游叙把歌继续放,“年轻的时候我只听这种类型。” “多年轻?” “认识你之前。” “认识我之前?几乎是天生了。”谈梦西冷笑一下,“游叙,我才知道你的口味是这样。” 游叙转头看他,“什么样?” “你喜欢细皮嫩肉的,巴掌大的肉脸,水蜜桃系,腿跟胳膊一样细,穿白袜搭配帆布鞋。” “哪来的依据?” “唱这种歌的人一般是这种形象。” 游叙嗤笑,“你也……” “我从没有那样过!”谈梦西声音陡然拔高,他在短视频里刷到过类似内容,一股脑抖了出来,“我不是那样的打扮,奶油色,小短裤,我不露出一大截白袜,不吃甜品,更不喜欢捏着嗓子撒娇。” “对,你以前穿一身黑,马丁靴,听摇滚,参加过二战,一听你说话,就知道是五十年大烟枪。” 哪有这么夸张,谈梦西差点叫他气笑,故意绷着脸,“那我也什么?” 游叙盯他一眼,“你也细皮嫩肉。” 谈梦西后悔了,干嘛这么激动? 也许因为发现游叙有了不一样的审美,他好像一个遭人抛弃的可怜东西,急着问清楚,急着叫嚣自己才是绝对正确。 第16章 该轮到游叙发挥了,游叙也清楚知道自己该发挥。 捕捉到谈梦西的此刻弱点,他直击要害:“分手的人还管对方审美?” 谈梦西摇头,“不管。” “你知道吗?你推荐给我的电影,我根本不喜欢。”游叙说。 那些谈梦西珍藏的,深刻的,晦暗不明的文艺片,要么大段大段台词,像舞台剧,要么大片大片长镜头,像默片。 “哦。”谈梦西接下去,“你推荐给我的那些商业片,没脑子,我也不喜欢。” 游叙的心里住着一个小男孩,喜欢超英,喜欢科幻,喜欢谈论未来和美好的结局。 游叙又说:“还有,你送我的礼物,我不喜欢。” “既然你不喜欢,我送你的抱脸虫和异形宝宝手办,回去后扔了。”谈梦西的舌头顶住脸颊,怒火中烧已经浮于表面。 坐姿从放松变成挺直,游叙的语气随意,像菜市场挑菜:“那个还行,别的都不喜欢。” 那道裂痕又恢复了,因为谈梦西确定这个混蛋在气他,诚心跟他过不去。 他还是气得够呛,“恋爱十周年纪念日,你送我的那件印花丝绸夹克,我没穿,你猜怎么着?” 游叙看向他。 他说:“太丑,我拿去擦地了。” 游叙笑得咬牙切齿,“多亏这样心交心的对话,原来我们哪儿都不配对。” 谈梦西的手指敲打方向盘,“不止不配对,我的朋友说你配不上我。” “哪个朋友?” “不方便说。” “理解。”游叙点头,故作为难的表情,“其实,我也有朋友对我说一样的话。” 谈梦西撇撇嘴,“理解理解。” 亏得怒气没有实体,否则这辆车得在高速爆炸,去半空中翻三个跟头,把他们两个炸得稀巴烂再碾成饼。 “心交心的对话”进行到这里,气氛差不多进入北极或者战场。 他们默契地进入了极寒地带,没有更激烈的斗争,安静得像无人乘坐和驾驶。 可笑的是,他们根本没有可以讨论情感生活的朋友,衣服也还好好地挂在衣柜里。 地图显示,他们与目的地之间只剩一个城市,剩下的全是县城乡镇村落。 很幸运,这还是一个旅游城市。 目的地也许是一座荒无人烟的大山,他们要准备充足的食物,水,火源,甚至是求生装备。 另外,两个在城市长大、生活,连露营都没有体验过的人,马上要走进大山,对城市本能地恋恋不舍。 他们先到达最大的商场。天气预报显示要降温,山上更冷,有必要买两件厚实的外套。 路过一家男装店,谈梦西见里面空荡荡的,情不自禁走进去。 游叙跟在他身后,满眼羊绒外套和毛衣西裤,心想:上山这么穿?荒山野岭搞走秀? 谈梦西摸了柔软的毛衣,又拿了条裤子端详。 接待员轻声问他需要什么,他说随便看看。冷清昏暗的店内,幽幽的男士香水,他自在地逛了十分钟,微笑着走出去。 二人从“极寒之地”回到现实生活,再不说话,没法同行了。 游叙不知道他在笑什么,又不好直接问,硬挤出一道冷哼:“不买?” 谈梦西的脚步没停,“上山穿那些不方便。” 游叙咋舌。 又分别逛了鞋店包店,打发了一下午时间,游叙不禁问:“你一直在找什么?” 谈梦西环视四周,“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逛过,以前没开诊所,没钱逛这种商场,后来开了诊所,每天将近十点回家,商场要关门。” 他们买东西全靠网购,出门只为了觅食。偶尔去一次商场,也是目的明确,像完成某种任务,把已经在官网看好的款式上身试试,火速提走,前后不超过一小时。 散步?不需要。健身?他们买了运动器材。 好像有什么催着,又好像没有精力,驱使一对劳累的身躯只想回家,懒得去探索外面的世界。 谈梦西眼睛亮晶晶的,“好像小时候的过年。” “嗯?”游叙有点跟不上谈梦西现在的思考速度。 “小时候过年,要买新衣服,大人带我去逛啊逛,像刚才那样,逛很久都不买,不着急,因为寒假有好多天,不用早早回家睡觉。”谈梦西耸耸肩膀,一身轻松。 明天后天大后天,哪怕大后天,不用工作,他提前给自己放寒假。 游叙掏出钱夹,开始点现金,“我没带红包,这是你的压岁钱。” 谈梦西接下这一叠现金,双手攥着,像小孩拿压岁钱的样子,动作特别乖。 他心里暗暗难受,忍不住要较真,故作玩笑话:“你每年都给,说给宝贝的,今年什么理由?” 游叙反问:“朋友?” 没有游叙期待的失落和黯然,谈梦西把钱往口袋一塞,扬起脸还是笑,“行。” 到了熟悉的户外品牌店,谈梦西指住面前的黑色硬壳冲锋衣,看向游叙,“嘿,你有这件拼色的薄款。” 游叙一翻吊牌,眉毛挑了起来。 一万三! 他没放下吊牌,咬住后槽牙,“我记得我那件打折买的,没这么贵。” “那时候流行穿这个去户外拍照,我说你穿特别好看,特别帅。你犹豫了,觉得挺贵,而且也没有时间去登山徒步,不划算。”谈梦西把衣服掀起来看内胆,“半年后它过季打折,你买了,再没有穿它去登山徒步的心情。” 第17章 游叙怔住,“我不是在等打折。” “我知道,如果当时没有犹豫,我们早出发了。”谈梦西同样压低声音,扭头叫来店长,拿两件他们的码数。 店长替他们打包,游叙刷了卡,后知后觉起来,自己已经无意识养成这种习惯很久。 以此类推的,还有两千多块的剃须刀,四万块的电脑主机。享受类的东西,性价比不高,完全可替代。买了不会穷死,不买天天惦记。其实他们不缺这钱,而这些小钱在巨大的人生目标面前,他总是往后排一排,放一放。累的时候打开购物车看看,心想等某个贷款还完了买,这些东西活像用线吊在眼前的胡萝卜,他是头蒙眼拉磨的驴。 人生目标一个接一个,总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,所以全部没买。 这两件衣服贵不贵,他已经不在意,有了正当且急迫的理由——生活已经毁灭,不用再排一排放一放了。 在超市买了一大车食品和水,路过露营用品,他们又买了两把露营椅子。 超市大门出来,旁边有家插满鲜花的咖啡厅,空气中飘荡着新鲜的咖啡香气。 可惜没有座位,游叙拔腿要走。 谈梦西拔出购物车内的露营椅,把椅子立在咖啡柜台一侧,“请坐。” 游叙扭头看身后的人来人往。 “没挡道。”谈梦西大喇喇坐下,“怕什么,刚才那露营广告牌上写,心在旷野,自洽如风。” 游叙环顾明亮吵闹的商场,距离他们的脚尖半米不到处,还有五六个人在柜台前排队。 他还是坐下,点了两杯咖啡。 谈梦西眯起眼睛,“好像真的有风。” “我们坐在出风口底下。”游叙抬头看天花板。 谈梦西微微翘起嘴角,“随便,我当它是自然风。” 咖啡端上来,没桌子放,二人用手端着,抿去半杯,异口同声地感叹——爽! 要是他们头顶有血条,现做咖啡一下把他们拉到满血状态。 柜台放有旅游地图和旅行社广告,谈梦西起身拿了两张,“附近有个很大的古镇。” “没什么意思,全国的古镇都长一样。”游叙改口,“你要是想去,我们去看看。” “不想,但我们必须经过它。” “我看看古镇有什么酒店,再不睡舒服点,要猝死了。”游叙订完酒店,看向谈梦西,“古镇后面没有高速了,全是国道和盘山公路。” 谈梦西往后一仰,举起双臂,“我们要离开城市,离开高速咯!” 游叙听出他的兴奋,对自己来说,也是幸灾乐祸,“我会想死它们的。” 再见了,城市。再见了,高速。 第9章 白热化 游叙没有告诉谈梦西,自己只订了一间大床房。 到了香格里拉,谈梦西听说只有一间房,没太大反应,问前台再要一间,回答是抱歉没有。 景区唯一的五星级酒店,到晚上自然没有空房,如游叙所预料的。 走进房间,谈梦西脱掉外套,打开行李箱,抱着自己的睡衣,率先进浴室去了。 游叙收拾完自己的东西,也进浴室,摆放自己的剃须刀和牙刷。 正巧,浴缸里放水的声音也停了。 游叙看向玻璃那一边。隔着一道磨砂玻璃,朦胧的灯光能刻意强调里面有人,把浴缸内的人影投在玻璃上,保留了赤裸的颜色。 皮肤和浴缸之间摩擦,尖锐又细微的哧溜声。大约水放太满,水在层层荡漾,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 谈梦西说:“游叙,帮我点根烟进来。” 封闭空间里,他的声音有了一丝空灵感。 游叙出去点了两根烟,捏在手里,一把推开玻璃门。 谈梦西仰面躺在浴缸内,水面漂浮着点点淡蓝色泡沫。他用了酒店的男士浴盐,导致空气也浓烈深沉,暖烘烘的。他的一条手臂摊在靠窗那侧,一条垂在游叙这侧,显然洗过,披着亮晶晶的水渍。 湿淋淋的指尖夹走一根烟,谈梦西送进嘴里,吐着烟雾,“谢啦。” 这间酒店的沐浴室很大,浴缸的旁边还有块空着的地方,放置了浴巾,手机架,两枝鲜花,窗台用大理石沿着砌了可以坐的平台。 游叙没有离去,在这个平台坐下。 窗台的百叶窗半开,视线正好,能俯视整座古镇,还能观看谈梦西泡澡。 “哗啦”,谈梦西抬起一条腿,踢出水花,缓缓踩在浴缸边缘,泛红的膝盖向内扣着。 在游叙的角度看过去,这条腿巧妙地遮住了重要部位,又毫无羞涩拘谨的意思。 谈梦西摊开双臂,热水把他的脸蒸得粉红,额角挂满细密的水珠。水珠沿着骨感的脖子和锁骨流窜,金色的灯照着,流光溢彩,好像戴着一根复杂极细的银链。 “看我洗澡?”谈梦西吐出一口笔直的烟雾。 “只是好奇。”游叙弹去烟灰,低头笑了下,“还以为你会大吵一架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我只开一间房间。” “幼稚,又不是青春期小男孩,多看一眼要脸红。”谈梦西直视他,“我们谁跟谁,熟成什么样了。” “熟烂了。” 游叙捻灭烟蒂,当着谈梦西的面,一件件脱去衣服。 双手翻下卡其色的风衣,拍顺了,挂在衣架,脚下同时脱鞋。他弯腰伸手,把鞋子整整齐齐放在外面。 第18章 谈梦西勾起一点嘴角。 说实在的,他真喜欢游叙身上这股子劲儿。 有人喜欢把荷尔蒙过多写在脸上的男人,衣服乱扔,满身混乱的火苗。而谈梦西喜欢游叙这样的男人,表面跟名字一样,有序,整洁,温柔持家。 背地里呢,背地里确实熟烂了,他们什么姿势花样没玩过。 游叙赤裸上身,穿着牛仔长裤,裤腰松松的,挂在肌肉紧实的腹部往下坠。 宽肩细腰长腿,风景不错。 他走进谈梦西对面的淋浴房,关上玻璃门, 观赏向来是相互的,谈梦西也观赏游叙。可惜没能观赏更多,游叙没先脱裤子,先打开热水,热气糊住了玻璃。 他闭上眼睛,淋浴房的水流不停,便没有睁开眼睛的打算。 灯光猛地熄灭了。 谈梦西挣扎着坐起来,在浴缸里打滑,一双手大力地托住他的肩膀。 眼前不是完全黑的,地上小小的感应灯全亮了。 游叙的呼吸喷在他脸上,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,一个吻堵上来。 “唔!” 谈梦西紧扣住对方的肩膀,随着肩头的手,跪在浴缸里。游叙的嘴唇柔软滚烫,舌尖在他的牙关外引诱,试探。他深深吸着气,吸着对方的气息,略用力地咬住一片下唇,轻轻往外拉扯。 他睁开眼睛,水蒸气弥漫的昏暗中——游叙的眉头紧皱,闭着眼睛,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,睫毛微微颤抖。 多么久违的吻,深吻。 他们一直吻,淋浴房的水声正好掩盖了唇舌发出的声响。一直吻,游叙把谈梦西面对面勒进怀里,缓缓起身。谈梦西跟着他起身,刚跨出浴缸,身上多了一件浴袍,替他挡住浴室与卧室之间的温差。 看看,什么叫居家旅行必备男。 谈梦西的脸红了,发热,不是害羞,而是激动。 他把游叙推到床上,双手覆在游叙的肩头,抚摸过结实的大臂,弯下腰,用鼻尖和指尖同时去触碰游叙的皮肤。 多么久违的身体。 他发起狠,探头去游叙的脖子上啃。 还不够,又揪住游叙的后脑勺头发,与自己额头相抵,由浅至深、缠绵贪婪地吻个不停。 游叙掐住他的下巴,定定看了他一眼,同他咬耳朵:“你喘得好厉害。” “你也不差。”谈梦西用脸颊蹭向对方。 游叙顺势含住他的耳垂,将两人的位置上下调换,把他的手腕送到唇边,重重亲了几口,举过头顶,十指相扣。 谈梦西喘得更厉害了,游叙半湿半干的头发掉在他眼皮上,搔得眼皮轻微刺痛。他着急死了,上半身竭力往上抬,用脸和嘴唇去拨开这些头发,试图让他们的脸颊之间不留空隙。 浴袍厚实潮湿,闷得很,腰间的系带也很碍事,正面打了个粗大的结,顶得他肚子疼。他烦躁地伸出一条腿,习惯性勾上游叙的腰,脚尖绷得笔直。 两道胸膛紧贴,能感受到双方清晰的心跳,震耳欲聋。 他们喝了双倍浓咖啡,没有困意,精神得能看推理小说,也没有喝一滴酒,没有往胃里送过能扰乱神智的东西。 完全没有借口,他们却晕眩了,变得疯狂。 游叙把谈梦西的浴袍推到肩头,要解他的腰带。 过电似的,谈梦西打了个寒颤,手指也摸索到对方的牛仔裤。流连忘返地吻着游叙的额头,他的语气和眼神一样迷离,“我们在做什么?” 游叙解开系带的结,“以前没做过?” “你知道我在问什么。”谈梦西摁住他的手,没有甩开,翻过去五指紧扣。 游叙知道自己说两句好话,能得到自己想要的。偏偏箭在弦上的时刻,他只觉得被胁迫,隐隐有了火气,“分手炮。” 有那么两分钟样子,谈梦西没有动作,像是努力酝酿什么情绪。 游叙还要继续,要直入正题。 谈梦西说:“我不想。” 游叙欠身亲他。 他扭过脸。 “亲我一口。”游叙下令似的口吻。 谈梦西的脸颊和身体迅速降温,似乎再这样下去,会变得僵硬,“不要了。” 游叙把这两句回答组合,冷冰冰问:“你不想要?” 谈梦西摇头,“坦白说,我想要,在之前的酒店就想了。” 游叙把他推倒,“想要就别演欲拒还迎。” 谈梦西立刻坐起来,“如果你要跟我当朋友,晚上就不要跟我做这种事!” 现在,午夜场,战争进入白热化。 游叙又冷笑了,充满杀伤力。 他放开谈梦西,绅士地下了床,离谈梦西半米远,“说得好像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。” 谈梦西当然知道,从游叙把灯关掉起,已经预测到事情的发展。 糖,尼古丁,酒精,优秀的性同样会成瘾。 游叙的精力旺盛,犹如他滚烫的体温。谈梦西是从不缺这方面生活的人,不止不缺,而且合拍到极致。他爱惨了游叙的身体,光回想一下那些潮水般轻或深入骨髓般重的感受,足够情迷意乱。 忽然断了,没有循序渐进,他有强烈的戒断反应。 他几乎害怕游叙绅士的疏离,渴望有双有力的手臂勒住自己,有火热的身体抵在背后或者压在胸前,窒息般的也好,凶猛地摇晃也好,不要这么静,静得空虚。 第19章 谈梦西鼓起勇气,“我觉得,这种冲动不可耻,但我们现在的关系不合适。” 游叙歪头看他,眼神戏谑:“你指望着我向你提和好。” “没有……你还在生气。” “你跟我说分手,把我甩了,我还要求你留下来?你不仅要我和好,还因为我不低头,拒绝了我。” “也许,我是说也许,在我们回去之后,你有了新欢,我会忍不住回想起这次分手旅行,我的所作所为。我会觉得自己放荡,掉价,没有尊严。”谈梦西痛苦地捂住了脸,把头埋进膝盖。 “你还要道德绑架,不准我再找别人。” 谈梦西大吼:“不要说了!” 游叙也吼:“你以为你为了思考生活离开,我就不会谴责你?这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做出来的事情,跟那些为了自由抛妻弃子的丈夫有什么区别!” 他没有想到,他们熬过了人生最迷茫痛苦的时期,感情磨合,一贫如洗,创业,还贷款,熬不过一件没有原因的突发事件。 谈梦西艰难开口:“我希望你一起来的。” “我不想发疯,你就要分手,分手是你绝对不能对我提的词,我的底线。”游叙的字句又重又烈,一个个砸向谈梦西。 谈梦西也同样砸回去,“你告诉我,如果是你,你说了一个我死活不同意的做法,你会怎么做?” “不去做,我会忍,就像我这一路上在忍你。” “别忍,别客气,我们很熟。” 游叙深呼吸着,不跟他客气,“你这样子真的很贱。” 谈梦西抬起脸,眼眶通红,故意露出一道贱人的得意的笑。 然后他无所畏惧地躺下,盖上被子,身后响起游叙低低闷闷的声音。 “我不是生气,我是恨你。” 谈梦西没发出声音。 他的语言,他的脸色,通通苍白了,蜷缩在大床一侧,全身力气被抽干似的,不再动弹。他承认,发疯的自己让一个生活有序的人生活脱轨,把居家旅行必备的男人也逼疯了。 真可恶,真该死。 第10章 敬爱情和生活 像是遵守某个约定,又有很多赌气成分,谈梦西和游叙默契地把对方当成老朋友来相处。 谈梦西睡醒之前,游叙保持静音刷手机;游叙洗完澡之后,正刷牙的谈梦西把吹风机递给他,并且指了指自己的下巴;游叙摸向自己下巴,果然还有泡沫没洗掉。 对古镇的风景不感兴趣,补觉又过足,晚上七点,他们才出房间,在酒店的后花园散步。 沿着湖边小道走了两圈,深秋的风吹得鼻尖发疼。谈梦西在吸烟区停下,点了一支烟,“好冷。” 游叙也点了一支,把大衣脱给他,语气冷漠:“穿上。” 这是他跟游叙在今天的第一轮对话。在他主动开口之前,他们是一对熟悉的哑巴朋友。 谈梦西穿上,鼻尖埋进满是游叙气息的领子里,“出去吃个夜宵吧,这里餐厅一般,连吃两天有点腻了。” “好。” “别到网上选评分高的,凭什么不出推广费就降级,买人点评才有高分,我厌恶这些平台,我们自己去挑。” “好。” 出了吸烟区,谈梦西走在游叙前面,方便说话,倒退着走,“明天直接出发?” 正好有两个行人当面走来,游叙把谈梦西拉到身侧,“出发。”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臂,拦住对方的腰,呈现保护的姿势。 等行人过去,谈梦西在他怀里抬起头,“朋友,你搞这么暧昧的动作,又只对我说一两个字,精神状态很分裂,很危险。” 游叙放开他。 他走远了,回头又说:“跟上,我对朋友没什么耐心。” 游叙暗暗咬牙,加快脚步。 旅游城市人气最高的餐厅,大概率成了网红餐厅。 谈梦西和游叙平时没空凑热闹,这会儿不饿,也有的是时间,秉承着传统“来都来了”,排了一个半小时队。 餐厅有大半椅子在室外,临树,兑着冷风喝酒吃烧烤。 点了一扎啤酒,谈梦西扭头看向身后,“氛围还是不错的。” 身后的小巷子直通商业街,像一扇门,门内吃饭,门外灯火通明车水马龙。 “我还是不喜欢排队。”游叙也看向小巷。 “记得我们上次排队吃饭么?” “上次……” 不等游叙思考,谈梦西接话:“去年你生日,碰上星期天和高三休假,我们在诊所累了一天,晚上十点才到那家私房菜。” 一家年代久远的私房菜,忽然爆火,不提前预定不给进门。谈梦西提前半个月预定,并且那一整天都在期待。 游叙把手搭在椅背,“你那天没吃什么。” “我还吐了。”谈梦西勾起嘴角,有点不好意思,“你以为我食物中毒,其实是流感。” 那天—— 游叙和今年的谈梦西一样,同样是忙到顾不上庆祝的寿星。菜刚上齐,两人点起一支蜡烛,谈梦西刚要说祝词,隔壁桌有个小婴儿吐奶了。 谈梦西吓得起身,以为自己衣服上也有呕吐物。婴儿的父母一直向他们说抱歉,游叙检查了他们的外套和背包,一直说没关系。 场面没有进入混乱,服务员们动作迅速地拖地,空气里全是那股酸臭味,大家都很体贴,帮服务员移开椅子,没人抱怨。 第20章 谈梦西手足无措地站着,看见地上的呕吐物,划来划去的拖把,脑袋陷入晕眩和混乱。 几分钟后,游叙要他坐下。 他没有坐下,扭身冲进卫生间。 游叙追过去,发现他扶着洗手池,肩膀耸动,疯狂吞咽着口水,让自己不要反胃。 游叙问他还好吗? 他眨巴眨巴眼睛,猛地落下两滴眼泪,说自己好像生病了。 回去后,谈梦西的确生病了,发低烧。不安心地躺了一上午,中午退烧,下午接到顾客电话,他揣着一板布洛芬,去了诊所。 回忆到这里,谈梦西望住游叙,却好像不是在看对方,而是看向更远的地方。 他皱起眉头,仰头喝下半杯啤酒,语气迫切:“我不怪那个婴儿,我只是在那一瞬间……有点崩溃。” 游叙说:“因为你生病了。” “不是的,我很无力……为什么我们的目标会一个接一个,无穷无尽?” “目标不是我一个人定下的。” “明明我在接近目标,为什么我的内心越来越压抑?我的内心很压抑,表面却越来越好说话?为什么我看见的全是不好的事,好像丧失了高兴的能力,我已经很久没有真正高兴过了。” 游叙垂下眼,自己也一样,很久没有真正高兴过了。 他不回答,谈梦西也没等他回答,“我居然有这么多问题。” 千万个问题回归到一个核心问题——他要过什么样的生活? 目前没人能回答,包括他自己。 两人分别陷入沉思,对着喝酒,旁边又来了一桌客人。 这桌中年人显然第二场,进门已经醉醺醺,把椅子拉得喀拉喀拉响。隔壁桌是对年轻情侣,二人挤一张卡座,亲密得几乎要坐对方身上,现在不得不放大音量。两桌人跟比赛似的,比谁声音更高。惬意的氛围变得极度聒噪,中年人那桌开始划拳,五十二十的,踢倒几个酒瓶。 咕噜咕噜滚到年轻人脚下,有人出声了:“能不能别妨碍别人?” 有人哄笑着回答:“不能!” “真没素质!” “有种再说一句?!” 两桌人你来我来“问候”对方父母。 谈梦西和游叙在这些“问候”里对视,双方达到了一致无奈,因为他们的烧烤还没上。 游叙回头寻找服务员,没找到,“我不想再坐下去了,我去里面叫他们打包。” 谈梦西没听清,侧过了脸,瞥见餐厅外面,黑乎乎的角落有个黑影,不晓得哪来的酒鬼在撒尿。 游叙起身走到他身边,“我说……” 争吵还是盖过他的声音。 谈梦西伸长脖子,以为他想到了什么,答案,人生感悟,心交心对话一类。 “咳——呸!” 有人响亮地吐痰。 成年人的崩溃在一瞬间,而这些没有关联的、小小的瞬间又很多,年复一年,谈梦西炸弹一样炸开了。 他用这辈子最大的声音喊叫:“烦死了!有完没完?能不能安静点!” 整个餐厅安静下来,游叙都短暂地僵住了。 还没完,他气冲冲站起来,对那个角落大吼:“如果每个人只在厕所里上厕所,世界会美丽很多!” 不管酒鬼跑没跑,他转过身,站在餐厅正大门前。 大门两侧竖着很多拍照用的牌子,略过“我在xx很想你”“想你的风吹到xx”,他大声朗读:“‘把生活过成诗’,这是诗吗?随地吐痰,大小便,大吵大闹,生活已经他妈的过成了屎!” “屎”字直接喊破了嗓子。 他弯下腰,剧烈地咳嗽好几下。 服务员端着他们的烧烤出现,“23号桌上菜,请让一下。” “来来来,你们吃,我吃不下了。”谈梦西抓起烧烤,分成两份,一把放在年轻人桌上,一把放在中年人桌上。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墨镜,戴好,拿起游叙的杯子,“怎么冷场了?我先走一个!” 喝了一大口,“哗啦”,剩下的泼在自己脸上。 服务员目瞪口呆,转身进去找老板。 只有一个人表现正常,游叙。 游叙神情平静,动作利索,结账,用卫生纸替谈梦西擦去身上的啤酒。 这份正常在这个场合显得如此不正常。 餐厅老板打圆场了,什么五湖四海相聚不容易,大家和和气气。 刚那两桌客人又互相指责起来,有个醉汉在中间,不知道哪边的,胡言乱语地劝和,扭头喊:“喂,你朋友喝醉了,快他妈领回去。” 对游叙喊的。 谈梦西跳起来,气势比刚才还足,火焰还高,“你凭什么骂我老公——” 游叙的脸颊轻轻抽搐,嘴唇抿成一根绷直的线。 “老公,你看见谁骂的吗?”谈梦西问。 游叙摇头,把他捞进怀里,几乎把他双脚捞离了地,往商业街的巷子里走。 那股发狂的劲儿熄灭了。 谈梦西配合地倚在他怀里,老实巴交,不挣扎不吭声,任他把自己往东南西北带。 商业街有打鼓的,唱歌的,捶糕点的,走过去耳边音乐乱七八糟,给刚才那场混乱的场面配上了末尾曲。 转个路口,有个临河小公园,河对面亮堂,有人在拉小提琴。估计是表演,太远,传过来断断续续,听不出优美。 第21章 难得有条空的长椅,他们坐下了。 谈梦西低头在外套里掏,掏出两支啤酒,“我们还剩两支没喝,顺手拿了。” 没有开瓶器,打火机可以开。 他又在口袋里找打火机,找出一团耳机线。 打结了,拆了大概两分钟,拆不开,他把耳机线送嘴里,狠狠咬断,扔进身边的垃圾桶。 谈梦西脸全红了,“正好想换无线的。” 游叙无言笑了。 啤酒打开,一人一瓶。 游叙握住酒瓶,不喝,“谢谢你帮我出头。” 谈梦西摘下墨镜,不停地深呼吸,声音打颤:“不客气。” 今天一系列疯狂的行为,他头一次干,干完脑子懵懵的,心脏快要跳出胸腔。 “挺厉害的。” “你在夸奖我?” 游叙认真思考后,“当然。” 谈梦西嗤了一声,“我喝醉了。” “别装了,我知道你没醉。” 以谈梦西的酒量,半扎啤酒漱漱口而已。再说了,谁往自己脸上泼酒还记得戴墨镜——时刻保护眼睛,注意眼部卫生。 “好吧,”谈梦西抖着肩膀发笑,“其实刚才我报警页面都摸好了,好怕挨一顿打。” 游叙端详着他,“我简直怀疑你不是你,换了个人。” “因为叫你老公?” “不是,以前你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。” “什么眼神?” “像……河对面的小提琴,很尖,在我脑子里尖叫。” 游叙望住他的眼睛,那是一种审视的探究的眼神,清醒,但不冷静,似乎时刻要做下决绝或歇斯底里的打算。 “我不止这么看你,现在也这么看我自己,看所有人,所有事。”谈梦西说,他不想看狗屁说教,也不喝鸡汤,不想管别人过得怎么样。他在观察,在行动,渴望有什么能解答他的疑问。 他问:“你希望我装出不尖叫的样子吗?” 游叙摇头,“比起来,我偏向发疯前的你,更接受真实。” 谈梦西想了一会儿,说好不谈工作,却不受控制想起很多顾客。 当他们换新眼镜,总觉得原本那副眼镜里的自己更好看。哪怕它严重腐蚀变形,镜片成了不透光的毛玻璃。大家喜欢模糊和抽象,看清了镜子里的真相,只觉得不够理想。 他又问:“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都是真实的,真实让你作呕?” “不至于。”游叙摇头。 “从细胞脱落角度来说,我不是原来的我,从灵魂来说,我也不是原来的我。”谈梦西拨了下湿透的头发,把对准自己的“枪口”转头,“另外,以前的你不会恨我。” “你应得的。” “也不会这么刻薄。” “彼此彼此。” 一声玻璃瓶相击的脆响,谈梦西说:“干杯。” 游叙问:“敬什么?” 谈梦西用他的原话来回应,“敬我们不配对的爱情。” 游叙一饮而尽,“还有屎一样的生活。” 第11章 送上祝福 在国道上开了一天,他们选了个最近的小镇过夜。其实可以一口气开到山下的村庄,但大半夜进村,看起来行踪可疑,住宿更不方便。 镇子大街上出奇的热闹,平日没什么车来,行人的电动车小三轮乱停,把唯一的马路堵死了。 人生地不熟,他们也不好乱停车,等了十几分钟,谈梦西让游叙留在车里,自己下车去路边问问。 谈梦西再回来,倚在车门上,“帅哥,我请你看电影。” 大家都是去看电影的,而且不要钱。 游叙看眼腕表,晚上七点,有了诊所后,再没有在这时间出来看电影了。 他们只看午夜场,有空,安静。电影也得挑,确定题材是想看的,免得浪费休息时间。 随便买张票的盲盒体验,从没有过。 大部分人聚集在一个露天小广场,树上挂了红色横幅,原来镇政府办的重阳月活动。支台子,拉块大幕布,连放半个月电影。 幕布画面清晰度很低,音量倒是照顾老年人,大得可怕。刚放完战争片,接着放1939年的《呼啸山庄》。 放眼看去,没有年轻人,老人们早早搬凳子坐好。谈梦西和游叙来得晚,只能站着。 他们安静地看,身边没一个人是静止的,后背老被奔跑的小孩子撞来撞去。大人们聊天,端着碗吃饭,磕瓜子,要不是施展不开,谈梦西怀疑大家能在这里开一桌麻将打打。 第三次被撞到手臂,游叙试探性地问:“好看吗?” 谈梦西说:“我小时候在电影频道看过。” 游叙又问:“还看吗?” “不看了。”谈梦西摇头。 双方松了一口气,怕对方想看,憋着没说。 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,本想体验露天盲盒电影,谁知道条件太苛刻,吃不消。尽管他们在感情和生活上产生了巨大分歧,但嘈杂的环境看不了电影,必须保持安静。 这是规定,天王老子来了也得遵守。 小镇没什么可打发时间的,他们只能等电影散,有一步没一步往人群外面走。 “我小时候看完一直不太明白,人家都结婚了,他还杀回来。杀回来了也没有得到,扭头跟别人结婚生孩子。”谈梦西微微笑着,往幕布的方向看一眼,好确认自己没有说错剧情,“希斯克利夫主要任务是气死女主。” 第22章 “没什么不能理解,什么样的人都有。”游叙抱起双臂,对爱情片的包容度居然比谈梦西高,“真心爱过的人,就是没办法冷静面对,一辈子不见面还好,见面就会发疯。” “按网上说的,这是疯批帅哥,扭曲的爱。” “那你好好幻想一下,我们回去后,我找别人谈恋爱。”游叙在一棵树下站定,绞尽脑汁回忆,“而且我找了个……嗲嗲的水蜜桃。” “停。”谈梦西举起手。 游叙勾起嘴角,“说。” 有讨论电影的前提在,他们能略从容地谈论这个难受的话题。人会控制不住往最坏处设想,所以此话题不可避免。像那句“我们分手吧”和收拾行李一走了之的行为,说出口了,做出来了,伤害已经造成,无法忽视。 谈梦西怎么会没幻想过,劝自己别多想,还会忍不住想无数次,不然在酒店也不会拒绝游叙。 游叙逼他,“你已经知道,我不会真心祝福你,难道你会祝福我?” 谈梦西喃喃:“如果你需要的话。” 如果游叙需要的话,他想,他能做到。 “你要求真实,我们真实点,我要你真实的想法。”游叙走近了他,没有肢体接触,在他耳边放低声音,“我巴不得你孤独终老,永远不会再有人爱你,你也找不到下一个爱的人。” 如果分手后还能当朋友,真心祝福对方,只有两个可能,没分手或者没爱过。 不管他们多尽力地假装,根本做不了朋友,哪有朋友像他们这样吵架的,这叫仇人。 谈梦西闭了闭眼睛,眼前闪过他和游叙的美好回忆,不过身边的人换成别人的脸。居家必备好男人的体贴入微,大男孩的脾气和幼稚,床上的霸道热情,床下的温柔守护,全部归了别人。 有什么“嚓”地碎掉了,是他的底气和持宠而娇,他做不到。 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,“我祝你阳 痿。” 爱情,多么强烈的排他性。 游叙拧起眉头,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。 谈梦西补充:“永远治不好。” 半天没出声,游叙肉眼可见地黑了脸,磨牙的同时,又有点发笑,“你……” 谈梦西的脸在发烫,生气,羞愧,扭头要走,颤声说:“你要我说,现在又笑我。” “谈梦西,你是蛇投胎吗?”游叙在他身后喊,“你好歹毒!” 谈梦西回头:“毒不死你!”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人群外围,迎面一个小孩引起他们的注意。 小孩挤眉弄眼的,小小年纪,眉头皱纹老深,脖子和肩膀全部在用力,夸张地往幕布的方向伸。 谈梦西已经往前走过了,因为多看两眼,还是停住脚步,“这小孩看不清。” 游叙点头,“很明显。” 出于刻在骨子里的职业习惯,谈梦西先蹲下来,“小朋友,你在看电影?” 小孩这双皱出褶子的眼睛转回来,旁边一对老人拉住小孩。估计是小孩的爷爷奶奶,衣裤简朴,怯生生地打量谈梦西和游叙。 陌生人搭讪小孩,难免戒备三分。 在场的只有游叙能理解谈梦西。 游叙确实理解,主动跟老人开口:“老人家,带小孩去做个检查。” “咋了?”奶奶问。 谈梦西怕老人家耳背,弯腰说道:“去医院看看,他眼睛不对!” 爷爷说:“没有不对,又没长东西。” 谈梦西问了小孩年龄,纠正小孩的姿态和面部表情,“这样不正常,不信你问问。” 孩子爷爷指向电影屏幕,问小孩:“你看得清几个字不?” “都是花的。”小孩摇头,又摆出那副用力的姿势,还是摇头。 爷爷奶奶大吃一惊,问谈梦西这是什么病。谈梦西摊手,没有仪器检查,他不能断定,大概率屈光不正。 两个老人喊身后三个认识的人过来,不知道是拿不住主意,还是图个热闹。三个人过来听了过程,其中一个也让谈梦西瞧瞧。 谈梦西瞧了一眼,神色狐疑,又拿手机打手电筒照。 好几人的围观下,他扒开这人的眼皮,看了很久,拍照,拍视频,“少见,这么明显的很少见。” “家里有人看不见吗?” “没有。” “头受过伤?” “好多年前出过车祸。” 思考十来分钟,谈梦西收起手机,“应该是创伤性虹膜震颤,晶体脱落了。” 这人也大吃一惊,“真的有病?我以为是老花眼。” 谈梦西叹口气,已经见怪不怪。 中老年人对眼部健康的意识很薄弱,喜欢买药水乱滴,没瞎等于没问题。 小孩的奶奶问谈梦西是不是医生,哪个医院,有没有介绍的。 游叙替他说:“他是眼科医生。” 一不做二不休,谈梦西说:“省第一医院。” 反正没人认识他,这样听起来比较权威。 游叙挑起眉毛,以表惊讶。 为了提高权威度,谈梦西从肚子里搜刮出几个真事,因为耽误治疗而瞎了的可怕案例——以前在学校听老师说的。 说到半道,孩子爷爷嘀咕:“省医院怎么,还不是想挣钱,去医院哪有不花大钱的。小孩好好的,没问题也要说有问题……” 第23章 话一出口,大概率虹膜震颤那位也附和起来,“也是,这么多年都过来了。” 孩子奶奶抱起孩子,“也是……” 谈梦西闭上嘴,收起认真的表情。 这种处境太熟悉,类似情况,在他的诊室内,算不清发生过多少起。他劝顾客带孩子去医院做手术,两年后再见这家人,孩子已经永久斜视加弱视,一问得知,没去医院,没当回事儿。还有一对夫妻,妻子患有圆锥角膜,近视高到惊人,走楼梯摔跤,骑车撞树。丈夫得知后,骂妻子是个没用的败家玩意儿,他帮妻子说话,丈夫嘲讽他只是为了骗人做手术。 挣钱,不磕碜。 可这里不是他的诊室,他的行为跟酬劳没有关系,不用给任何人面子。 火气直接冒到头顶,谈梦西大吼:“真他妈荒谬!我叫你们随便找个医院挂眼科,卖什么给你们了?” 吼完,他下意识看向游叙。 如果全世界把他当成精神病,他不在乎,只怕游叙把他当成精神病。 游叙耸下肩膀,“确实荒谬。” 不管这些人脸上是胆怯还是防备,在嚷嚷什么,谈梦西不想听,又送上歹毒的祝福,“不听我的,以后全部瞎掉!” 鬼地方是一分钟也不想待了,他拉游叙回到车内,干坐着也绝不下车。 第12章 我讨厌人类 电影散场,镇子小得可怜,十分钟工夫,谈梦西和游叙到了旅馆楼下。 快步踩上薄薄的老旧楼梯,生满锈的铁皮栏杆咕咚摇晃,游叙跟在谈梦西身后,光看背影也知道他很生气。 开门进去,两张挨很近的单人床,简陋,还算干净,空气里没有霉味。 谈梦西仰头倒在靠墙那张,用外套捂住了脸,大喊:“我讨厌人类!” 明显感觉到床垫陷下去,是游叙坐在床尾。 “包括我?” 谈梦西在外套里摇头。 “包括你自己?” 躲在外套里的脑袋点啊点,毫不犹豫。 游叙挤到他身边,隔着被子盯住他,猛地很想知道他哭了没有。 他现在有种奇怪的心理,谈梦西哭了,受挫或展示脆弱,对他来说是有利的。 他扒开外套,谈梦西似乎知道他会来掀,一脸不意外。 他下意识想:可惜。 谈梦西以前很爱哭,工作后,不怎么受情绪影响流泪,偶尔红个眼皮,水光在眼眶里打转。只有受到疼痛,生病,高 潮,这些生理性泪水会真正地挂上睫毛,流出眼眶。 游叙尴尬地起身,拉上窗帘,回到另一张床上,“明天开始换我开车。” 谈梦西“嗯”了一声。 欠身摸出烟盒,游叙自己抽了一半,伸长胳膊递给谈梦西。 就着他的手,谈梦西抽了两口,面对游叙侧躺。 他把下巴枕在手背上,放空双眼,淡淡地说:“其实,刚才也不是什么大事。” 他们现在的生活,一直没什么大事。 游叙听出来了,情绪不对,这是楚楚可怜的自我安慰。 他该怎么做—— 保持之前的作风,冷嘲热讽? 作为朋友,也该安慰两句。他的安慰一直很奏效,他清楚知道。 妈的,真不适应当什么朋友,游叙在心里暗骂,开口:“你没做错,犯不着讨厌自己。” 谈梦西一秒钟接话,跟以前没什么不同:“我讨厌自己总是失望,对这个世界,对自己。” “失望?” “你笑话我也好,说我是傻子也好,先声明,这不是谈工作,跟钱没关系,我在说我的感受。” “你说。” “我以为我有权威,不会再发生这种事。原来有权威也一样,他们不接受你的好意,还当着你的面,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你,诋毁你。”谈梦西也点了根烟。 徐徐飘升的烟雾里,谈梦西说起小时候,幼儿园老师问大家,长大后想当什么样的人。 他跟着别人喊,画家,作家,科学家,宇航员。他的内心知道,成为这些人并不容易。 老师又说,一定要当善良的人。 当不了画家、作家、科学家,当善良的普通人最简单。他希望自己是这样,能把这个美好的词汇用在自己身上。 他没有在医院,不如医院的医生心理强大,能力比不上,没有真正的临床案例,还得搜刮学校的。诊所作为医疗行业的个体户,天天接触慢性、看起来不值得在意的病症,并且经常有来无回。他作为诊室内唯一知晓可能后果的人,一次次竭力地劝,又一次次劝失败,还是令他疲惫不堪。 他现在一点也不美好,易怒,厌恶,神经质,束手无策。 他见过的、他所认为的丑恶排山倒海地压倒他,摧残他,碾碎这颗控制不了高度共情的心。 游叙有点发怔,谈梦西以前说过这些,不过没升级到“讨厌人类”,停留在“好烦”和“烦死了”。 他经常在诊所帮忙,亲眼看过很多次,看完自己气一会儿,也就算了。 劳神费心,还不讨好,这是未经人事的简单,往市侩了难听了说,是蠢。 谈梦西不是没被社会捶打过,却能保持这份纯粹,他怎么看都不觉得蠢,反而心里痒痒的。在他眼里,这个特质是超级加分项。要不是“被分手的人”身份碍着,真想把谈梦西抓怀里玩玩,叫两声“宝贝”。 第24章 稍微活动了手指,游叙没有做下一步动作,“其实,你每次劝他们去接受更专业的治疗,凡是有犹豫的,我都猜到他们不会听话。这就是人的心理,他第一反应不会是你为他好,而是你不够专业,不能简单又便宜地解决这件事。” “我知道,急诊大病不会来诊所,我们的诊所算不上救死扶伤,顶多算个专业眼镜店吧。”谈梦西勉强地笑,用自嘲进行自我开导。 游叙说:“想法没错。” 谈梦西轻叹一口气,“他们转身以后,我会控制不住预想他们的后续,一两年没事,三五年没事,再久些,谁知道呢。” “放心,他们去别的店了。同行不像你,不会让到嘴的肥鸭子飞了。” “我做不到,我做不到昧着良心开单子,叫他们随便配个眼镜,配个药水。”谈梦西摇了摇头,茫然地望着天花板,对他人,对自己,全是无助。 什么时候正义、善良、诚实成了带来负面情绪和效果的行为? 游叙默然地看着他,这么些年,天天十几个小时待在诊所,谈梦西作为参与者忍受其中,又是旁观者爱莫能助。 “做不到,又不是坏事。”他的口吻温和,“你忘了我们诊所的照片墙?” 他们的诊所有面墙,游叙布置的,天蓝色的底,贴了十几张小孩子照片,比不上“医术精湛”“华佗在世”锦旗,却有效地增加了信任度和成交量。 谈梦西实实在在治好了这些弱视小孩,短的几个月,长的几年,他的细致指导下训练和矫正,帮他们恢复视力,在照片里踢足球游泳跳高,笑容灿烂。 一副受了伤的模样,谈梦西笑得像哭,“那些特别简单。” 游叙说:“简单也是功劳。” 谈梦问:“不简单的,我该劝他们吗?” “该劝。” “你会劝吗?” “会。”游叙完全躺下,面向谈梦西,微微笑了,“我也听老师的话,做善良的小孩。” “明知道他们不听,还会劝?” “会,我不会失望,因为我不抱希望。”游叙可以说自己有良心,但不在乎那些人,只在乎他们两个的心血,“我们又不是全国流动摊位,诊所不像网红店,时间越久,越值得信任,越值得信任,生意越好,没良心的诊所迟早被人举报。” 他的回答太理性,显得自己过于感性,谈梦西有些心虚,“诊所没有让你难受的事?” 游叙脑子里全是售后,流失的顾客,忽然断了的收入统计,错过平台推广,手机里几百条消息…… 他们的心血,没人举报,先内部瓦解自我爆破了。 要说他不难受,那是假的,难受得要发狂,又拿谈梦西没有办法,一把心酸泪往自己嘴里咽。 谈梦西又说:“跟钱没关系的。” 游叙与他对视,目不转睛。 除了谈梦西,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这么痛苦? “好了,我知道了。”谈梦西及时抬手,轻轻捂住游叙的嘴,“谢谢你安慰我。” 多好的氛围,多好的一场没有顾虑的谈话,他不忍心破坏。 游叙没动,唇上的手心很凉,软绵绵的。 谈梦西真的累了,闭上眼睛,说话声接近蚊子,“我这些话,别人听了要骂矫情,工作压力说得这么严重……” 工作压力,简单的四个字,把这一切概括得轻飘飘且理所应当。 游叙还是没动,也没说话。 没多久,谈梦西的手掌垂下去,呼吸变得轻和慢。 游叙碰了下他的手背,又点一下他的鼻尖。 谈梦西实打实睡着了。 他支起上半身,有一半探在谈梦西床上,轻轻托起谈梦西的下巴。 下巴被托着,嘴唇微微撅起,漂亮的唇形,很好亲的形状。 他知道真的很好亲,飞快地亲了一下,好软,温暖,又来了第二下,耐不住伸出舌尖,偷尝了尝味道。 谈梦西没醒,但皱起眉头,不耐烦地翻了个身。 讨厌人类,更要赶快去没人的地方。 大早,谈梦西抱着保温壶上车,把胶囊咖啡倒进去,打了个哈欠:“昨天……你亲我了?” 游叙刚放好后座的行李,动作一顿,对上泪眼婆娑的谈梦西,“没有。” 谈梦西愣了一会儿,又往保温壶里倒牛奶,“看来是做梦。” 游叙得意地挑起眉毛,“梦见我亲你?” “不知道,反正有人亲我。”谈梦西半抬眼皮,喝了口咖啡,猛地瞪大眼睛,“噗”一下吐在外面。 游叙问:“你干嘛?” “万一是旅馆有老鼠……它爬过我的嘴怎么办?!”谈梦西用手背疯狂抹嘴,又呆呆地坐好,“哦,我刷牙洗脸了。” 游叙昨天骂谈梦西是蛇,今天自己成了老鼠,还不能还嘴,气得五脏六腑疼,直接一脚地板油。 出发了。 第13章 忏悔路 加满油,他们开上盘山公路。 盘山公路总下小雨,路面反光起雾,两人在车内随着弯道左右摇摆,缓慢前行。 海拔高了,他们的耳膜开始发胀,数不清过了几个连续转弯,嗡嗡的耳鸣越来越重,怎么咽口水也没用。 下午一点半,导航僵硬的女声播报: “已经到达目的地附近。” 第25章 目的地没有马路,最近点在眼前,一个山下小村庄。 下过雨,狭窄的石子路泥泞不堪。村庄入口有座二层自建房,门口三个脱色的油漆大字:小卖部。 停车在小卖部门前,他们钻出汽车,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上抬,略过低矮的房屋,面对一座座高耸的山。 近的绿,深沉又带清洁能力的绿,远的黑,像复刻再无限放大的水墨画。 这么多山,明明压着头顶,遮着天,却没有威慑力,宽容地立着,任风钻,发出沙拉拉细微声响。 空气也比山下黏稠,微凉,湿润,深吸几口,好像洗了一遍五脏六腑。 他们安静地站了五分钟。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小卖部前,朝他们喊:“买东西?” 谈梦西回过神来,笑笑地走过去,游叙跟上。 小卖部主卖日用品和化肥农药。他们要了两包烟,见门口支个大锅,挑了两个热乎的茶叶蛋。 游叙拿出导航,指着目的地方位,“老板,这些山怎么上去?” 老板的普通话带口音,但他们能听懂,指向一条只能过一辆车的小路,“往那边。” “能开车上去吗?” “可以开,很多人去。” 谈梦西剥着茶叶蛋,“很多人?” “经常有后生去,拿棍子的。” 谈梦西诧异地看向大山,老板嘴里的棍子是登山仗,说明这地方已经被徒步的人踩熟。 纳闷死了,自己随手在地图上挑选的地方,冷门到没有名字,以为找到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,眼下却好像找到了九寨沟。 “山上有景点?”游叙同样吃惊。 老板说:“没有,附近的人会来爬。” 放十天前,游叙恨不得欢呼,原地回程,恶劣地欣赏谈梦西失落的嘴脸。 经历这么多天辛苦开车,刚才又面对大山的震撼,他的滋味还挺复杂,算不上失落,“看来,找不到没人的地方了。” 谈梦西把茶叶蛋塞他手里,没心情吃,“这年头,怎么哪儿哪儿都是人。” 老板嗤之以鼻:“这里大得很,上山的路又多,碰不到人的。” 谈梦西重新打起精神,对这狂妄的语气很满意,“如果我们去人比较少的地方,怎么走?” “你们开车开到底,有两条路,修了水泥栏杆叫福气路,好走,山好爬。没铺水泥叫忏悔路,不好走,不过风景可以,路上有个好大的湖,山也高。” 忏悔路。 光听这令人痛哭流涕的名字,谈梦西和游叙已经能想象到有多难走。 谈梦西不怕难走,只怕好走不够安静。他心情好,一挑眉毛,跟游叙开玩笑:“山该不会叫赎罪山,湖叫心灵圣地吧?” 老板听见了,“不是,山就是忏悔路走到头的山,我们叫忏悔山,湖……” 游叙按照这个逻辑,接话:“忏悔湖?” 老板摇头,“湖没名字,我们叫忏悔路上的湖。” 谈梦西“噗嗤”笑出来,清清嗓子:“走忏悔路的人,肯定不多。” “谁吃得没事走忏悔路?”小卖部老板瞪大眼睛,转身回屋去了。 二人并肩回到车旁。 游叙拉开车门,语气揶揄:“听老板的意思,谁好人走忏悔路。” “绝望坡,好汉碑,这种地名很多。”谈梦西系上安全带,“再说,我是无神论者,我不向谁忏悔。” 再再说,他有素质有爱心,生活不向他忏悔,算生活有种。 五个小时后,他们看见了福气路。 走了有没有福气,不知道,看起来一股免费景点的气质。随便的水泥路,随便的树,还有随便摆放的几块石头。 旁边的忏悔路呢,两侧树枝低压,腐烂的落叶堆积,渣土路,两条车辙深深。估计山里经常下雨,车辙里的水坑跟小镜子似的,一米一块绿光,照向路的深处。像开发到一半,明明已经铲出一道来,又发现搞错了,扭头去福气路铺水泥,丢它在这里不堪入目。 游叙踩了刹车,“忏悔路。” 谈梦西点头,“我以为会有个路牌,写着忏悔路,最好有一大块磨平的石头,方便大家在这里下跪。” 游叙调转方向,驶向忏悔路。 一手转动方向盘,一手架在椅背,他扭脸看车后,对谈梦西说:“我不介意你向我忏悔。” 面对这张英俊的侧脸,再是紧实的肩膀大臂,沿着小臂蔓延到手背的青筋,谈梦西当真考虑起这个提议,“我向你忏悔的话,我就无罪了?” 游叙直视前方,“你向我忏悔是你的事,有没有罪,要看我原不原谅你。” “你会原谅我吗?” “不会。” 谈梦西苦笑一下,“那我不忏悔。” 游叙的腮帮子咬了咬,沉着嗓子:“你有没有一点愧疚?” “有,非常深。”谈梦西想了想,“但我不觉得自己错了。” “死不认错。” “这件事本身就很矛盾。” “非要有一个人痛苦,你选那个人是我,不是你。” “我真他妈自私!” 谈梦西已经学会先发制人,把游叙的话给抢了,还打开收音机,音量调最大,让游叙无话可讲。 正好是音乐电台,谈梦西会唱这首歌,《载我回家》。 第26章 不引人注意地,他望了眼游叙,游叙闭口不言,再望眼前陌生的风景,不管这歌原本什么意思,此刻他觉得特别应景。 “你安静地行驶,闪过我的固执,我知道我们都有复杂的心事……”他跟着轻唱,把手伸出窗外,车外树叶飞速晃过去,冷风拨动了他的指缝。 谈梦西的嗓子音低,轻,还带点儿沙哑。 游叙用余光瞥了他几眼,稀疏的阳光划过他的脸,跟猫似的,眯着眼睛哼歌。 几分钟的事,一曲结束。谈梦西的哼唱,还在游叙的耳边反复响。 谈梦西没有再唱过,缩在座椅里打瞌睡。电台放什么歌,游叙也没有用心听。 眼前的路没有变化,原生态到枯燥,除了树,还是树,感知不到走了多久,直到收音机刺啦刺啦响。 进深山了。 电台信号消失的下一刻,车身开始颠簸。 谈梦西清醒了,抬头去看挡风玻璃上方,又打开天窗,语气兴奋:“游叙,看头顶!” 山里的空气倒灌进来,冷飕飕的,带着苔藓和枯叶的气息。 游叙看了一眼,塞满天窗和眼睛的绿,颠簸和行驶使这种绿产生错觉,像在他们头顶往前流动。 “砰!” 车斜斜地停住了。 游叙又踩油门,雨点似的泥巴摔在车后,轮胎空转,沿着车身冒白烟。 游叙熄了火,下车。 车胎陷泥巴里了。 “他妈的什么烂路……”游叙蹲在轮胎旁边。 谈梦西也蹲下,“别急。” 游叙拿出手机,要查怎么把车开出泥坑,屏幕上的网页转转转,转出一个屁来。 没网。 “拿千斤顶试试。”谈梦西打开后备箱。 移开满满当当的行李,拿出千斤顶,游叙已经满头大汗。 谈梦西在一边搭手,抱起各种箱子放后座。摆完这些,他一回头,游叙已经单膝跪在地上。 千斤顶摇了半天,车没动静,泥巴地倒是压出一根深深的凹痕。 谈梦西说:“地太软了。” “要找石头来垫。”游叙喘口气,手掌磨得火辣辣的。 “我去。”谈梦西四处打量,往树林里走。 游叙的裤子全是泥,鞋子也全是,他抬头又看谈梦西。 深蓝的牛仔套头卫衣,版型直挺,浆洗颜色特别,设计师款。坐车要舒适自在,下半身是条宽松的纯白五分裤,中筒袜,博肯拖鞋。小腿笔直雪白,隐约能看见蓝紫的血管,两个膝盖透了粉红,说明冷得够呛。 看起来很娇气,站在荒郊野岭,跟快时尚店门口的大海报似的。 游叙舍不得“模特”干苦力,“别动,我来捡。” 谈梦西手快,弯腰搬起一大块石头,“为什么?” “你冷就回车里。”游叙走过去,嫌弃他手里的大石头,“这块不行。” 谈梦西扔了石头,低头继续寻找,“刚才冷,现在不冷了。” “弄脏了衣服没地方洗,怕不够换。” “那就不洗。” “不洗?” “穿脏的。” “不是,你叛逆期到了?” “我不喜欢你什么都自己揽下的态度。”谈梦西抱起一堆石头,袖子上沾满青苔。 游叙咋舌。 他们往轮胎底下塞石头,游叙发动汽车。失败,这些石头太原始,噼里啪啦打滑,差点飞到谈梦西身上。 谈梦西又建议垫树枝,结果捡来的树枝太脆,轮胎一压碎成渣渣了,失败。 游叙叫谈梦西开车,自己在车后推。 来回折腾三个小时,两个人身上粘满斑驳的泥巴,轮胎还在坑里。 天黑透了。 游叙洗了把脸,拿出手机又放下,信号一格,还在闪,“我去找信号。” “干嘛?”谈梦西瞪大眼睛,“你要报警?人家来了,发现我们还要往前走,不得说我们耽误警力。” “我没脸报警,我找维修店来拖。” “不行,万一你在山里迷路了怎么办?” 游叙说:“车还堵在路中间。” “堵就堵,这里又没有摄像头扣你分。” “那就等着?” 谈梦西点头,“我们把帐篷搭边上,不能偏离这条路。这么深的车辙,说明有人路过。等有人来,叫他们帮忙推下。” 只能这样了。 他们把帐篷拆出来,帐篷买来还没打开过,说明书还一股新纸味。研究十分钟,组装半小时,帐篷歪成比萨斜塔。 “装错了。”谈梦西放下说明书,眼睛发黑发花。 游叙一撒手,“比萨斜塔”缓缓倒地。 他点了根烟,随地坐下,“真该买那种一扔就展开的。” “我们买的时候又不知道。”谈梦西猛地回头。身后有枯叶破碎的声响,他呓语般开口:“有点吓人。” 知道怕了,之前牛逼哄哄的劲儿哪儿去了? 游叙心想,吐出一口烟。 “哇——” 不知道什么动物怪叫,叫声又近又响亮。 天上没有月亮,周围没有一丝光的黑。 太黑,太安静。 谈梦西咽口唾沫,“别管帐篷了。” 夜风一吹,游叙竖起满背汗毛,下意识怀疑山里有蛰伏的野兽。 几乎是落荒而逃,他们钻进车里,锁上车门。什么没洗澡,脏衣服,细菌卫生问题,通通顾不上了。 第27章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,向老天爷祈祷有人路过吧! 作者有话说: 请公主们多多评论送送海星~~~~~ 都会成为我的动力呜呜呜( ) 第14章 时刻在愤怒 他们度过了目前人生中最窝囊的一夜。 两个大男人挤在车内,打开天窗,艰难地脱掉脏外套,把后座行李堆车外,放下椅背,打开气垫床。憋屈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,已经没力气再思考更多,毛毛虫似的蜷着睡了。 天没亮,两个人在车内大眼瞪小眼,几乎没睡熟过。 车窗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,隐隐透光。 眼眶酸痛得睁不开,谈梦西擦出一块玻璃,能依稀看见树林和路的远处,“游叙,天要亮了。” 游叙困得要死,累得要死,还有点起床气,“嗯。” “我睡不着,我下车去搭帐篷。”谈梦西穿好衣服,下了车。 游叙更烦躁了,起床气翻一倍。 他赌气地闭上眼睛,听见车外在刷牙,水哗啦哗啦响。没几分钟,车外剩下山里不安又陌生的静谧,他耐不住坐起来,隔着玻璃找谈梦西。 谈梦西蹲在帐篷边上,左手拿了图纸,右手举了个小锤子锤锤锤。卫衣的帽子总掉下来,遮住后脑勺,只露出下半张尖尖的脸,样子特别乖。 好得很,搭帐篷不叫他,以后过日子也不会叫他。 游叙光这么一想,已经抓心挠肝地恨起来了,好像遭人抛弃的一条狗,在主人面前摇着尾巴,竭力证明自己还有用。 “砰”的一声,他摔门下车。谈梦西吓了一跳,莫名其妙地看向他。他不搭理,去后备箱拿水洗漱。 谈梦西举着这个小锤子过来,探头问:“我们吃什么早饭?” 游叙正用湿巾洗脸,仰着头,脸全部蒙在湿巾里。 谈梦西小心翼翼地喊:“游叙?” “随便。”游叙答得真叫一个冷情冷性,对自己挺满意。 不像丧家之犬,像个乱咬人的恶犬了。 “随便是吧,随便你别吃。”谈梦西竖起眉毛,气冲冲打开后备箱,给自己拿了速食粥和面包。 游叙冷哼一声,自己去后备箱拿,发现车锁了,车钥匙不在车里。 他扭过头,谈梦西已经吃上喝上了。 松树下,谈梦西给自己搭了一套小桌椅,低头喝口粥,翘起二郎腿,看好戏的样子。 游叙走过去,一伸手,“车钥匙。” 谈梦西不给,“你这么多气,气也气饱了。” “你……” “我怎么,好心给你准备早餐,被你这样对待。” 游叙几乎抓狂,“我不吃了。” 他回到陷进泥里的轮胎前,泥巴比昨天干燥一点,往里面垫石头,也许能开出来。 看他饿着肚子埋头捡石头铺路,谈梦西也不好受,吃不下了,站到他身后。 游叙没回头,“别遮光。” 谈梦西叹了口气,“这么烂的路,我们陷泥巴里的概率比碰见野兽还大,平常一点好不好?” “你管这叫平常?身上脏得要死,没洗澡,没东西吃,车还他妈的陷在泥巴里!” “我去给你拿。” “当然是你拿。” 谈梦西往车后走,“你简直时刻在愤怒,见缝插针地发火。” “谁闹得我们到这个地步?”游叙烦躁地折了一根树枝,往轮胎底下塞。 “我知道了,是我的离经叛道、发疯、分手,让我们到这个地步,我还绑架了你,你被迫和我困在这里。”谈梦西拿了面包,“砰”的甩上车门,“才不是因为我们的车陷在他妈的泥里!” 买车这么久,他们的车没体验过一天被摔这么次车门。 游叙抬起头,谈梦西用要杀人的步伐走过来。 路的尽头正好日出,地平线升起半轮橘红的太阳,薄薄的云层翻滚,像淡粉红色的海浪。 谈梦西直勾勾盯住游叙,瞳孔在粉红的光线里特别浅,有火在烧,“前两天,有些时候,我真实地感觉到幸福。” 游叙接下他的面包,面包好像不是面包,是包炸药。 谈梦西居高临下地问:“你上次感觉到幸福是什么时候?买房,买车,还是压根记不起来了?” 他的问题和他的神情很锋利,像一把刀。 日光渐亮,游叙坐上汽车前盖,眯了眼睛,迎着刀尖而上,“在你说出分手之前,跟你在一起的我,一直很幸福。” 一时间,谈梦西没了动作。 游叙撕开包装袋,吃得那叫一个好以整暇。 哪有那么多条件,他的回答光明正大,他的爱多么简单,在他的对比下,谈梦西多么自私。 “不对……不对,你的回答是作弊。”谈梦西的表情痛苦又茫然,在原地转了个圈,重新组织语言,“我是说……我们多久没有像路上这样谈过自己。” 每天都在重复地忙,没有心情回顾过去,也不用展望未来。他们的未来清晰,清晰到标好了价格,再来十或二十年房贷,重大疾病保险,三百万一个人的无忧养老,全部乘以二! 游叙拿出烟盒,“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,是错的吗?” “努力生活没错。”谈梦西咬住下唇。 “你以为那些揣测你、伤害你的顾客是天生的?”游叙斗志昂扬,狠下心要打破谈梦西的天真,一拳一拳打碎它,“大部分只是因为没钱,是,这不是很多钱,不像治癌症,但普通人的钱就是从小钱里扣出来的,怕以后被大钱逼得面目全非!” 第28章 用满目疮痍的现实来击败一个理想主义者,很容易,也很残忍。 谈梦西喃喃:“为了留住小钱,因此失去的东西,正常人的生活,快乐,不是比钱更珍贵?” “你接待过那些为一瓶眼药水皱眉的老人,没有退休工资,没有经济来源,你叫他们怎么办?我不想以后我们变成这样的老人,不敢松懈,用我全部心血去经营我们的诊所。”游叙又问,“这些,是错的吗?” “不是。”谈梦西不能否认。 游叙放轻声音,“你还要跟我争什么?” 争论的失败使谈梦西激动,他的胸口剧烈起伏,失控大喊:“我不知道,游叙,我不知道!如果你非要跟我争一个输赢,我可以告诉你,你赢了!” 游叙张了张嘴。 谈梦西还在喊:“我根本不在乎输赢!” 游叙垂下眼睛,用更轻蔑的语气问:“那么,你凭什么这样对我,我到底犯了什么错?” 恶意的快感窜遍游叙全身,他几乎要像个胜利者,一把抱住脆弱的谈梦西,仁慈地说没关系,你还可以来我怀里。 安静了几分钟,谈梦西塌下肩膀,语气跟肢体动作一样精疲力尽,“你没错,你看他们的原因,我看他们的结果,我们说不到一起。” 游叙几乎气笑了,“呵。” 谈梦西又说:“我感觉我们不对劲,生活也不对劲,如果继续下去,我会生病,我不想变成一个不健康的人。” 不想变成一个不健康的人,这份追求正确到不能再正确,不能反驳。 游叙没有反驳。 他沉默了,争论最忌讳沉默。因为他发现谈梦西不是在争,萎靡的姿态,无助的语气,这是在倾诉,在乞求。 刚才他还有很多条依据在等,现在字字句句噎在喉咙出不来。胜利者的快感和仁慈,也在沉默中逐渐消散。 “之前去中学做活动,一个班一个班进来,我累得心跳加速,指尖发麻,以为自己要猝死了。”谈梦西找出一根烟,咬进嘴里,“我不想猝死,我想一个礼拜躺在床上,什么也不干。” 吐出一口烟雾,他望向天空。 湛蓝的天空,雪白的云,翠绿的树叶在他们头顶沙沙响,他们居然从凌晨吵到天光大亮。 游叙揉下鼻子,声音很闷:“你没有告诉过我。” 谈梦西听到了很多的委屈,还有低声下气的不服。 反正已经撕破脸,还要什么面子,他望向游叙,“我这么敏感,又这么自尊。你在焦虑,在奋进,为未来做打算,我怎么敢把这种想法说出来?” 不积极,不正确,显得自己好吃懒做。 “我不会这样想你。”游叙摇头。 “我会这样想自己,我不想拖你后腿。我硬说自己很棒,要步入中产阶级啦。其实,我讨厌这种压迫自己的思维方式。”谈梦西摁灭了烟,支支吾吾,“你……累不累?” 游叙看向他。 “我一直想问你,你累不累?抛开跟我在一起的幸福感。” 想了想,游叙回答:“累。” “你看,我能清楚感觉到你的累,跟我泛滥的同理心不一样,”谈梦西明显松了一口气,神情也委屈起来,“我在乎,在乎带来了感同身受,很不好受的。” 游叙没说话,说不出“你别在乎我”。 不管车了,他们继续搭建帐篷,没有帐篷怎么休息,难不成又躺车里,他们不要再躺车里。 两人还是犟着一股劲,短暂地合作起来,为了避免吵架,甚至拿出一个约定。 谁再说话谁是狗。 中午吃了自热米饭,剧烈的争吵过后,安静的环境让人犯困。 他们钻进帐篷,中间用外套隔了一座“墙”,谁也别沾谁。一觉睡到下午五点,小小的雨点打在帐篷上,把他们吵醒。 没人要当狗,所以两人对视一眼,拉开帐篷—— 淅淅沥沥的树林外,路的尽头,居然出现一队骑行的人。 第15章 反思 骑行的队伍越来越近,领头的骑行者对他们竖了个大拇指,招呼身后的人先骑过去。 这群人从左右经过他们的车。自行车后挂满行李,轮胎沾满泥巴落叶。衣服湿透,眼镜积了一层厚厚的雾气,却有说有笑,像阵活力四射的风,刮过这辆死气沉沉的车和车内的他们。 谈梦西探出头看,游叙也在看。 久居城市,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骑行队伍。 他们车边正好有一小片平地,骑行者们陆续过去停好自行车。 谈梦西下车,对领头的先开口:“大哥,辛苦了,能不能帮我们推下车?” 游叙也下车,对谈梦西挑起眉头,做了个无声口型:“汪汪。” 谈梦西气得脸黑,横他一眼。 领头的骑行者走过来,“兄弟,车不错,a6瓦罐,什么版本?” 游叙说:“探险家。” “探险家。”谈梦西异口同声。 游叙扭过头,发现人家的脸对着谈梦西,说明在跟谈梦西说话,讪讪闭嘴。 领头又看了他们的帐篷,“哇,陷多久了?” “快两天了。”谈梦西引他到车后看,“我们往轮胎下面塞了好多东西,没用,不推出不来。” 领头一声吆喝,骑行者们陆续站在车后,谈梦西也加入了。 第29章 推车肯定会溅得衣服很脏,游叙不好意思坐车里,叫领头人去车内踩油门,自己站在谈梦西身边。 轮胎在坑里打转,尖锐地响,后面的人吃一嘴黑烟,先前垫的石头和树枝噼里啪啦破裂。 “开出来了!” 骑行者们欢呼。 谈梦西和游叙没有欢呼。 成功的那一刻,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,看见对方脏兮兮的脸,脸上的眼睛里有狂喜,还能看出对方的肢体有小动作,仿佛要冲向自己。 没人真正地动起来,他们只是狼狈又尴尬地扯了下嘴角。 骑行队伍已经停下,就不急着走,搭出一圈椅子在原地休息。 谈梦西拿出热水壶,“下雨冷飕飕的,我请大家喝热咖啡。” 只有速溶咖啡粉,但比什么都没有好。 这群人每人分到小半杯,估计推车对他们来说不费力气,兴致依旧高,大声讨论路上的经历。 “经常自驾游吧?”领头的骑行者问谈梦西。 谈梦西有点惭愧,挠挠鼻尖,“第一次出远门。” “那肯定喜欢自驾。” “买的时候是这么想的。” 谈梦西心想他们从山里出来,提前探路:“山里难走吗?” “不难,这些山很好爬,前面湖边有露营营地,没什么人。” “营地?村口小卖部老板说这条路难走,我以为进深山了。” “哪来的深山,大部分城里人抱着逛商场的心态进山,当然难走。” 沿着这条路走,越靠近湖,信号会越来越好。过了湖,不能开车骑车,徒步往上爬,山顶的风景不会亏待这一路的辛苦。 有了“探路者”的可靠情报,谈梦西放下这两天一夜的提心吊胆,不是深山,没有野兽,并且目标明确——先去湖边,再去山顶。 骑行者很自来熟,跟谈梦西聊起路上遇见的几辆自驾游车,“有一家三口睡在三箱轿车里,走川线进藏,车里什么都有。” 谈梦西问:“你们也是?” “我们已经出来了,现在往回骑。” “骑多久到的?” “35天。” “这么快。” “我们算慢的,厉害的半个月就到。” 谈梦西听到这里,不禁观察对方,“大哥,做什么工作?” “中学老师。”骑行者呵呵笑着,雨点打在他的帽子上,滴滴答答响。一张瘦脸粗糙黝黑,精气神相当足。 谈梦西一顿,“回去怎么也要半个月,能请这么久假?” “今年合同一到期,我直接辞职了。” “回去后……能回归正常吗?家人工作生活节奏。” “要想这么多,永远不会出发。”骑行者在他们车后坐下。 谈梦西点头。 他在出发前也纠结了几个小时,跟游叙的拉扯不提,事实是他成功出发了,不然能纠结大半辈子。 对方又问:“你们做什么工作?” “之前在诊所,现在……失业状态。”谈梦西说话间,回头找游叙。 游叙倚着棵树,叼了根烟,还是那副冷冷冰冰的样子,见他回头,把脸撇另一边去了。 “别慌张,”骑行者说,“我的太阳西沉,是为了再度升起。” “老师发言果然不一般。” “不是我原创的,你们想去什么地方?” “进这座山。” 骑行者的表情表示,他不理解他们只是进这座山,“大目标。” 谈梦西随口一说:“环游世界?” 问一百个梦想去旅游的人,有六十个会说环游世界,废话中的废话,他把天聊死了。 “环游世界太大。” “这不没去么,可惜这辈子不是富二代。” 谈梦西把普通人环游世界的遥远说尽。没发大财或中彩票的话,等他们把物质目标全部实现,再存够两个人环游世界的钱,估计已经六十五岁,下飞机滑一跤得粉碎性骨折。 骑行者发笑,“谁不是呢?下辈子争取一下。” 谈梦西也笑了。 骑行队伍要出发了,谈梦西目送他们离开,然后卷起袖子,收拾帐篷和桌椅,游叙闷不吭声把所有东西扛进车内。 收拾完,两人行为默契,没有进一步上车开车,站在车边喘气。 因为他们腰酸背痛,随便动一下,全身的骨头在响。 他们怎么会变这样? 以前不说是运动健将,体质还是好的,很少感冒。重活累活没做过,但搬家电家具上楼,不会喘到大脑空白。 现在亚健康成什么样,推个车跟要死了一样。 缓过这口气,游叙坐上驾驶位,语气随意:“你们聊什么,聊这么开心?” 谈梦西坐上副驾驶,诧异地扭头看他。 他发动汽车,“笑这么大声,我在那么远都听见。” 谈梦西勾了下嘴角,“你在吃醋?” “如果看见你们对着大笑,我很不爽是吃醋的话。”游叙咬住腮帮子,“我在吃醋。” “他问我们想去哪里,我说环游世界,这个回答挺好笑的,所以我们笑了。” 游叙没有满意,为了不背上时刻愤怒的罪名,特意压低声音,“这些天,你没有对我大笑过。” “是吗?” “没错。” 第30章 车在往前开,谈梦西扶住手套箱,拔高声音:“游叙,你不止这些天,你起码大半年,甚至一年没有对我大笑过!” 指责者和被指责者调换地位,游叙刚才还想唤起谈梦西一点愧疚,却先唤起自己的反思。 大笑,确实少有,上次是什么时候…… 他们会因为网上的段子发笑,因为不好的新闻沮丧,会熬夜讨论电影内容,但很少讨论过自己的真实感受,没有发自内心的情绪。 碎片式的没有意义的信息占满大脑,白开水一样简单的生活,没有那么多新鲜事可谈,自然没有那么多让人情绪激动的因素。 毛毛雨,阴沉的天,天气和反思都有关系,车内陷入一种可怕的冷。 两个人不再争吵,望向灰蒙蒙的前方,前方没有风景,也不能多给对方一个眼神。这样坐着,视对方如空气。 天黑透时,不能再往前开了。 游叙长了心眼,下车先踩踩地,确认不会陷,才把车摆好。 重复昨天,搭帐篷,摆桌椅。两人隔着帐篷,谈梦西捶好一颗地钉,游叙在另一边捶。 搭好帐篷,洗漱完,两个“空气”背对背躺下。 又能怎么样,荒郊野岭,一个帐篷一辆车两个人,还得躺一起睡。 山里安静得让人睡不着,空间狭小,帐篷和防水睡袋摩擦的声音无限放大,随便挪一点胳膊,窸窸窣窣地响,只能木头似的僵住。 呼吸都显得那么刻意,怎么呼怎么吸,也装不出睡着的频率。 谈梦西还是背对游叙,“年轻的时候,做的梦也比现在大胆。现在说环游世界,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,因为知道在开玩笑。” 像等了很久,游叙立马扭过头,盯住谈梦西的后脑勺。 谈梦西说:“早时候,我们有过一个目的地,还认真做了功课。” 听见功课二字,游叙的心里已经显出答案。 这“早时候”太早了。 早到谈梦西和他刚认识。 谈梦西把它说了出来:“南极。” 尽管已经知道,“南极”一进入游叙的耳朵,化成温水,当头泼下来,泼得他措不及防。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,心口热热的,余温在里头反复激荡。 当生活变得有规律,尤其在他们度过难关,过上期待已久的大众眼里的正常生活,买房买车还贷款,时间正被什么东西加速,压缩,抹去,细节完全记不清楚。 南极,十二年前,两个莽撞的年轻人,荒唐的青春—— 多么深刻,好像发生在昨天。 作者有话说: 下一章是回忆杀啦~ 第16章 酷 游叙他爸禁不住他的折磨,给他买了辆机车。 要说折磨,也不全对。游叙不是叛逆的小孩,没有什么不良嗜好,顶多爱上网打游戏。不像院里同事那些不听话的孩子,成天疯得找不到人。他该出去玩的时候出去玩,该回家的时候,一定回家。 游叙喜欢车,小时候喜欢自行车,长大了喜欢汽车。 他在本地上大学,坐十分钟公交能到家,没有买汽车的必要。大三这年,他在自行车和汽车之间折中,迷上机车,还考了摩托车驾驶证。游叙父母不喜欢机车,汽车是铁包肉,机车是肉包铁,摔一跤要死人的。他不管这么多,偷偷为机车存钱,打零工,扣自己的生活费。现在要毕业了,能骑车上班,美哉。 说来也巧,游叙他爸跟同事去商场聚餐,碰上在电梯口发菜单的游叙。自己这宝贝儿子,系片绿围裙,戴个绿色的贝雷帽,见人就笑。 他爸一下子想通了。 喜提机车这天,游叙把消息告诉三个室友,三个室友说得庆祝庆祝,他们做东,请他去酒吧里玩玩。 室友们四年得了他不少照顾,游叙仗着家近,每周好菜好饭往寝室端。室友偶尔要吃什么家常的妈妈的味道,游叙立马跟他妈说自己想吃。 太高档的酒吧,学生少,没有玩头。有个室友常泡吧,提议就去大学城附近的一家,里面帅哥美女多。 锃亮漆黑的机车轰鸣着停下,游叙个高腿长,轻松踩实了地,跨下车。 高调的机车和高调的身材,很难让人不注意,酒吧门口的学生们纷纷侧目。 好在他没有高调的打扮,纯黑防风夹克,工装裤,脚下踩着球鞋。他不穿机车靴,觉得那玩意儿太做作。 室友们早在门口等他,哇哇地喊:“借我骑借我骑!” 游叙摘了头盔,挂在车头,“我都还没骑多久,等我骑腻了再说。” 室友一骂:“我去,你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?” 室友二帮腔:“他存钱的时候多小气,你又不是没看到,馋了都只回家蹭吃蹭喝,绝对不去外面花钱!” “人家这叫有毅力,立场坚定。”室友三打圆场,扭头笑话室友一,“你上次说不花父母的钱了,要独立存钱换电脑,全他妈换游戏充值里。” 酒吧门口的保安等他们半天,他们还在叽叽喳喳,催他们赶紧进去。 平价酒吧,装修一个样子。烟熏火燎的卡座,挤扁人的小台,水果拼盘抠抠搜搜,全是廉价水果。 心脏随着强节奏的音乐在跳,灯光刺得眼睛睁不开,舞池里则群魔乱舞。 四个人从门口走到预定的卡座,头上又是烟灰,又是纸片,又是亮晶晶的礼炮花。坐下,游叙先甩了头发,接下室友递来的一杯红茶掺廉价洋酒,喝了一口,难喝。 第31章 他不太喜欢这种地方,黑布隆冬的看不清,说话又听不见。室友们说为他庆祝,其实还是自己要玩。他去酒吧的动机永远是陪人去,自己优先选网吧,万万不会选酒吧。 当然,来也可以,在他看来,没什么不能尝试的。 他木头似的坐着,常泡吧的室友已经摇头晃脑,看得他真心发笑,舞姿滑稽,太逗了。另外两个室友,一个猛抽烟,一个猛吃果盘和薯片,三人嘴里不闲,眼睛也不闲,把每个路过的女生都看一遍,狩猎的意图明显。 游叙会抽烟,瘾头不大,在父母前面不抽。 他拿了根烟,含住雪白的烟嘴。闲来无事,他也看起美女,干嘛不看。 三个人看着看着,跟隔壁一桌女生对视上了。常泡吧的室友是个老手,拿了酒去邀请她们玩游戏,什么小蜜蜂,吹纸片儿,吸扑克牌。司马昭之心,昭然若揭。 游叙没看上隔壁桌的,所以不参加,更不想被逼着喝这满桌假酒,叼着烟去找厕所。 七彩小灯转得人眼花缭乱,dj台离去往厕所的通道近,前边一排栏杆,一大群人扶着栏杆往前甩头。 这会儿切到一首特别炸的英文歌,游叙沿着墙根过去,墙也在剧烈震动。左边打出一束圆形的粗粗的白光,正好照亮dj台右侧,一个人站在卡座上。 游叙不禁看过去,没法不看,不止他在看—— 这个人站得太高,光正好打在身上,而这人的上半身,什么也没穿。 一个男生,头发短短的。个子不矮,白,在灯下发光的白。瘦,肩膀长得特别好,平平地展开,两条手臂看似慵懒又有节奏地甩。一把腰也劲瘦,随着音乐在扭,裤腰上挂了一串什么东西,像钻石,能反射这些灯光,闪人眼睛。 游叙没见过这种造型的人。 他想看这个人的脸,无奈白灯很快转走了,那人模模糊糊,只剩一个影子。 进了通道,他的眼前放幻灯片似的,那道在高处摇摆的身影还在闪,还有那一串闪眼睛的东西,到底是什么? 像裤链子,游叙高中的时候见别人戴过,现在不流行了。不是裤链子,裤链子不会在那个位置,那是腰的位置。 游叙想不通,反复想这事,着魔似的,觉得很有意思。 他在通道折返,往那人的卡座上走。心里又咚咚咚跳,没有跟着音乐节奏,纯属紧张,好像要干什么大事。 沙发里剩下两个男生,不是他。 游叙连忙回头,在舞池里寻找那个人的身影,还真找到了——那道背影进厕所了! 他咽了口唾沫,又欲盖弥彰地摸出烟来,往通道去。 五分钟走两遍厕所,像尿频。 烟雾把通道熏成仙境,左边洗手池前一排女生在补妆、打电话,右边两对男女结伴上厕所,在门口拉拉扯扯。 游叙嫌弃厕所味儿不好,站在通道前面等。 正好,这人出来了。 先看见一个头顶,头发剪得挺碎,没染没烫,自然的黑直发。 世界很嘈杂,游叙的心脏却停了半拍。 他清晰看见这人细腻的汗毛,分明的锁骨跟肩头完美衔接,挂满晶莹的汗。腹部有瘦出来的肌肉线条,再是肚脐眼,一根竖线。浅蓝色的牛仔裤,宽宽大大,衬得腰身特别细,踩了双旧旧的白色板鞋。 那是一根腰链,贴肉系在腰上的。银色,很多钻石镶在上面,末尾垂在大腿前,一走路,两根链子就摇。 这人比他矮,低头从烟盒里咬出一根烟,看见他的脚,知道前面有人,侧身要过去。 黄色烟嘴,本地老牌子,味道很辣的。 游叙想。 倒也合理,能把赤膊打出穿衣服的效果,无所顾忌,坦坦荡荡,抽根很辣的烟又怎么了? 游叙没让道,故意的。 这人抬起头来,瘦长脸,骨骼感很强。浓眉,双眼皮,鼻梁不算高,鼻头有点儿肉,往上翘。 游叙的胸口炸了下,跟外面音乐最高的那个鼓点一样——真他妈好看! 这双眼睛看着他,眼皮抬一半,唇线分明的双唇还在冒烟。烟后的眼神有点迷离,又有点冷。 帅,高冷,细皮嫩肉,这些词完全可以用在这个人身上,又不能精准诠释出他的长相和气质,非要准确,那便是——倔强。 游叙看他,他也看游叙。不太直白,有一眼没一眼,看了会儿他的脸,眼珠子很快地转走,去看他的鞋,还有门外的人。 他略歪过头,先笑了,“酷哥,让一下。” 嗓音低,轻,还带点儿沙哑。 游叙挑起眉毛,侧身让道,“你的链子也很酷。” 这人走过去,听到这话顿了下,又回过头,“哦,谢谢。” 大概因为要走,他又抬眼看向游叙,不是偷偷摸摸,光明正大地打量。视线从游叙笔直高挺的鼻梁,移到嘴唇,再是明显的喉结。 游叙看见他的舌尖明显在牙齿内侧扫了一圈,然后对自己挥挥手,走了。 人走开好几分钟,游叙还在回忆他的动作表情,舌尖扫那一圈,像挑衅又像挑 逗。 他往自己的卡座走,笨拙地转动舌尖,也在上颚扫了一圈,猛地捂住自己的嘴。 戳心窝子的痒! 两个室友跟那几个女生跳舞去了,一个在等游叙。 第32章 游叙坐下,心虚地喝了一口冰红茶,那股怪异的痒还没散。 不由自主看向那个人的方向,他问室友:“你怎么不去泡妞?” “刚输太多了,喝得难受,歇会儿。”室友扶住他的肩膀,见他在看什么,起了精神,“嘿,看什么呢?” “那里有个人会跳舞。” “哪儿?” 游叙勾起嘴角,现在的歌不炸,“等等。” 周围猛地静下,一点点小鼓点起来,随后天崩地裂的电音和节奏震了出来,换歌了。 果然,那人又站到卡座上去,跟着节奏摇摆。 室友瞪大眼睛:“操,游叙,你在看那个男的?” “男的怎么了?”游叙不明白。 这不挺好看的,跳得特别随性,特别自由。 室友大喊:“没穿衣服!” “没穿衣服怎么了?!”游叙也喊。 “在酒吧不穿上衣跳舞的——”室友贴住他的耳朵,要把他的耳膜吼破,“是gay!” 第17章 凌晨五点打给你 那天晚上从酒吧出来,游叙请室友们吃夜宵。在门口碰见两个女生,常泡吧的室友跟她们很熟的样子,拉她们一起去吃。 六个人在路边的大圆桌坐下,啤酒喝了半箱,话也说开了。原来这两个女生在酒吧兼职营销。今天他们这桌儿,正是其中一个女生的单。 游叙要骑车回去,没喝酒,喝着可乐听他们来回聊,不禁问:“那你们认识一个男生吗?今天站在卡座沿上跳舞,没穿上衣的那个。” “他啊!”女生闷了半杯啤酒,“最近才来的,后半场来。” 游叙的眼睛亮了,“你注意过?” “他那个样子,没人不注意。” “他是谁?” “不知道,只知道他们那一群是医学院的,找我问过位子。” 室友们起哄,吹口哨,追问游叙打听那人干嘛。 游叙端起可乐,嘴角躲在玻璃杯里勾了下,“没干嘛,觉得挺有意思的。” 打这次起,泡吧的室友多了个泡吧伙伴,游叙。 再见到那个人,已经一个半月后的事。还是那个酒吧,后半场,不过那人穿了上衣,薄薄的黑衬衫,一样的牛仔裤。 游叙这天没骑车,多喝了两杯,脑袋晕乎乎的。看见那人跟几个男生挤过人群,在刚收拾完的小台子站着,他还以为自己出幻觉了。 他走了过去,站在这个人身边。 这人正跟着音乐挥手,扭头看见他,居然一点也不意外。 游叙低头,目光对准他的耳朵,耳朵好小,像女生的,“好巧。” 这人配合地点起脚,对他的耳朵喊:“有事?” 游叙舔了下嘴角,“出去说?” 他问出去后,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,居然直接叫人出去。 在酒吧,一个男的叫另一个陌生男的出去,大概率是约架。 喝掉桌上一杯酒,这人对同伴做了个指外面的手势,同伴们不问不拦,任他们一起出去了。 酒吧边上的黑巷,路灯下,两个人面对面,一人靠一面墙,这么站好了。 凌晨的街道安静,游叙脑子里却还在嗡嗡的,拿出烟盒,问这人抽不抽。 这人夹走一支,先问起他:“你叫什么?” “游叙。” “谈梦西。” 游叙的脸发热,这么容易就互相介绍了,搓了搓脸,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。 谈梦西沉默地抽着烟,在等。 游叙回头看热闹的酒吧,遵循本心,开始盘问家底:“你是学生吗?” “大四。” “我也是,马上毕业。” “我还有一年。”谈梦西弹去烟灰,“你哪个学校?” “科大。” “哦,河对面,很近。” 游叙没头没脑地说:“是很近,我有机车,可以去接你,我们一起出去玩。” 巷子里随地撒尿的人特别多,这会儿走进来三个,东倒西歪地路过他们,往最黑的地方去了。 对话叫人打断,两人安静好几分钟,扭扭捏捏,草草扫一下对方,像怕人跑了,确认还在,又慢慢抽一口烟。 谈梦西挠了下鼻尖,“我看过你的机车,黑色的,挺帅。” “你看过?”游叙直视了他,发现他脸上有笑意,眼睛弯弯地看着自己。 什么时候有的,不知道,也许一开始就有。 谈梦西说:“上次我来的时候,你正好走,很拉风。” 游叙有些沮丧,“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?” 谈梦西的笑意更浓了,看向别的地方,不好意思似的,“我又不认识你,跟你打什么招呼。” “你都不问我是谁,跟着我出来,还叫不认识。” “看你面善。” 游叙心想自己哪里面善,肩宽腿长大高个,又骑个黑乎乎的机车。谈梦西那群同学要是上心,稍微设想一下他和谈梦西的力量悬殊,不会这么轻易放他单独出来。 他不高兴地问:“那伙是你什么人?同学?” 谈梦西走向他,表情认真到不能再认真,每走一步,说一个词:“前男友,前前男友,还有暧昧对象。” 两人在一面墙下,肩并着肩。 这些词新奇又熟悉,谈梦西这样冷静地说出来,游叙的世界观都天崩地裂了。不是gay有多不堪,而是这样混乱的相处模式。 第33章 他垂下眼,脾气和话都很直白,“我不喜欢这样,你不要再跟他们玩。” 谈梦西挑起眼皮,看见他板起脸,知道他生气了,“谁管你喜欢什么。” 游叙转身就走,生气的大长腿,走路比一般人快很多。走到五米外,他又回过头,“我明天到校门口接你,下午六点。” 谈梦西抱起胳膊,“不喜欢你还来找我,你这个人很争强好胜啊!” “那我后天找你。” “后天我有会。” 游叙咬牙切齿,“还是明天。” 谈梦西眉头一动,“你不问我号码?” “不问。”游叙心想,反正我去你校门口等。 谈梦西咬了咬下唇,估计没碰过他这样的,真够冷酷无情。要是能把话撤回,一定先撤回“面善”这句评价。 他走到游叙面前,拿出自己的手机,跟牛仔裤一样旧旧的,“那你的号码多少……” 游叙惊讶了,而且心里得意得不行,但面不改色,高傲的公鸡似的,报出自己号码。 拨通一下,谈梦西要收起手机,游叙抢了过去,冷着脸打上自己的名字。谈梦西一脸无语地看着他,他又拿出自己的手机,“备注你的。” 刚备注好,巷口几个男的过来,“谈梦西,走哇,再磨蹭你自己打车回寝室。” 游叙认出这些是“前男友、前前男友、暧昧对象”,马上猜到这些是谈梦西的室友,心里那叫一个美开花。 他装傻,装酷,挥手要先走,“我凌晨五点打给你。” 谈梦西皱眉,“为什么?” 游叙说:“因为我想。” 没由来的,他想在对方眼里留下一个特别的印象。 谈梦西盯他一眼,摇摇头,“精神病。” 隔天,特别的“精神病”骑车来接谈梦西了。 校门口的马路对面,游叙坐在机车上,拿出两个头盔。 眼睛要望穿时,谈梦西出现了,走得很快,短短的头发乱翘,看着特别疲惫。 他劈头就问游叙:“你不是说凌晨五点打给我?” 游叙怔住。 “害我直接没睡,上午去医院,下午听课,还有他妈的七个小组作业,现在人都快……”谈梦西主动拿走他手里的头盔,烦躁地骂自己,“我真是有病。” 游叙知道医学生很累,但没想到对方会因为他这句话,泡吧到凌晨回去,明知道另一天很忙很累,还不睡觉,傻傻等他。 他愧疚了,又受宠若惊,甚至不相信:“你一直等我电话?” 谈梦西不跟他客气,恶狠狠横他一眼,“你跟我开玩笑?我他妈最讨厌别人耍我!” 游叙几乎渗出一背汗,下意识就服了软,压低声音:“我也没睡,怕你觉得我打扰了你。” 他怎么会耍谈梦西,明明他是最不安的那一个,打也不是,不打也不是,一辈子打电话没这么惴惴不安过,比当年查分数还紧张。 谁能想到,没打也被骂了。 “你当时骂我,我以为你会关机。”他拿出手机,展示自己一草稿箱的短信,全是凌晨编辑,没有发出去。 “嘿,你的名字很有特色。” “我睡不着,你睡着了吗?能接电话吗?” “你明天想吃什么?我请你。” “谈梦西,晚安。” 谈梦西看完这些短信,又说他是精神病,戴上头盔,跨上他的车,“走吧。” 谈梦西的火气消下去大半,游叙这莫名其妙的一身汗,也散了,小心翼翼问:“去哪里?” “请我吃饭。” “你想吃什么?” “好吃的。” “那……去我经常吃的?” “随便。” 街道两边的树还是那么绿,路也是一样的路,因为后座坐了不同的人,游叙比以往更谨慎,忐忐忑忑,不敢拧多油门。 头盔戴着,说不了话,风呼啸着,身后的谈梦西一直没动。 歪进一家商场的停车场,道比较窄,转弯上坡,游叙的腰上多了一双手。 他低下头。 谈梦西抱住了他,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,闷闷的:“奇怪吗?” 游叙想了下,谈梦西在问这样抱着奇不奇怪。这不奇怪,因为他胆小的室友也会抱,在速度很快的情况下。 现在,速度很慢,引擎不再轰鸣,他的脑袋在轰鸣。 他摇摇头。 谈梦西就这么抱住游叙,在每一次出去玩的时候。 两个人骑着车到处溜达,看已经看烂的风景,找地方吃饭,聊一些内容挺无聊的天。 游叙说自己的爱好,车,带着谈梦西在路边数车。 过去一辆,他说一辆的品牌故事型号性能。谈梦西居然也能听得下去,并且记得住。下次再看见,他会指给游叙,说出品牌型号性能。 谈梦西说自己的爱好,听歌,喜欢蠢朋克乐队。蠢朋克是两个戴头盔的电子音乐制作人,很酷。 他用下巴指指游叙的机车头盔,“万圣节的时候,我们可以戴上头盔扮蠢朋克。” “万圣节……”游叙有点兴奋,万圣节还远着,“我们可以一起过万圣节?” “为什么不能?” “我好期待。” 才六月,游叙开始期待十一月的万圣节。 话题从蠢朋克闪闪发光的头盔跳转到闪闪发光,游叙对谈梦西那条闪眼睛的腰链念念不忘,问谈梦西在哪儿买的,谈梦西带他去了。 第34章 一家地下商场,两人在狭窄的店铺里穿梭,与很多很多学生擦肩而过。 谈梦西挑出一条黑色蛇鳞纹项圈,标价十块。才十块钱,游叙叫老板拿三十条不一样的来。谈梦西不要,随便看看。 游叙摆阔失败,没滋没味,“我以为你喜欢这些。” 谈梦西摇头,在挂满链子的墙上找到巴掌大的镜子,把项圈放脖子上比划。 雪白纤细的脖子,抬起头时,明显的喉结和骨骼感,蓝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。 漆黑的小皮带一贴上去,显白,几乎没有血色,衬得谈梦西这张脸更冷,更倔。 游叙看得发怔,思想发散,散到在大庭广众不该有的地方。 这样的打扮跟谈梦西那个表情一样,对他来说,浓烈的挑衅和隐秘的挑逗,还有一点出奇符合他口味的调情。 “怎么样?” 谈梦西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。 谈梦西戴好小皮带,回头面对他,却垂下眼睛不看他,“打扮成这样去酒吧,别人不敢轻易搭讪。” 错了吧,这样不是更容易有人搭讪? 游叙在心里反问,不解也写在脸上。 “看起来太单纯,那些心思很坏的傻逼会当你也是傻逼,不停敬酒什么的,想把你灌醉……”说到这里,谈梦西对镜子抬起下巴,“弱者不敢上前。” “上前的是强者?” “不怕死的勇士,值得喝一杯。” 游叙的舌尖抵住脸颊,不自觉沉了嗓子,“你喜欢去酒吧交朋友?” “我单纯喜欢放松。”谈梦西摆出思考的样子,饰品店各色小灯打着,一撩眼皮,眼睛里有群五光十色的星星,“不喜欢交朋友。” “以后别去了。”游叙啧了一声,心里罗列出一百条不该去酒吧的理由,升到喉咙口,蓄势待发。 谈梦西说:“好。” 游叙诧异地挑起眉毛。 谈梦西摘下项圈,还给老板,轻声说:“其实,我也就你一个朋友。” 第18章 单纯 游叙跟谈梦西有缘,因为游叙的爷爷是医生。他一看见医学生,自带亲切感滤镜。 说这些时,他们在一个路边摊吃贝壳。蓝色的塑料大棚,一锅二十五元,烟熏火燎的小锅底下一盏蜡烛,架在两人中间咕噜咕噜响。 游叙不知道这是什么贝壳,也不爱吃这种东西,一股子腥味加白酒味。 谈梦西一个人吃,用手指捏起贝壳边缘,放嘴里吸一下,又辣又烫。 手边的壳堆成小山,他舔着嘴唇问游叙:“你爷爷是什么医生?” 游叙盯住他的嘴唇,水光滑亮,微微肿起,唇线边上泛红,像口红擦过了界,“普外。” “我眼视光医学,眼科。”谈梦西又捏一个。 游叙换了个坐姿,觉得谈梦西好像女生,翘着细细白白的手指头,吃这些小玩意儿,一口也才一个,得吃到什么时候才饱。 他也不急,看他一小个一小个吃。 谈梦西顺着专业继续说:“你听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吧。” “听过。” “我到这个专业才真正理解,这句话一点儿也不抽象,特别写实。” “因为……接触很多失明的人?” “如果一个人躺在那里,没有呼吸,瞳孔放大,眼球浑浊,你知道那是死人。”谈梦西尽量简单形容,“如果一个人正在经历眼球摘除手术,眼眶里空空的,哪怕他有呼吸,你眼睁睁看着,不会觉得那是一个活人,只觉得这是一具……躯壳。” 游叙打了个冷颤,“为什么选眼科?” “父母听人家说牙科眼科好。”谈梦西笑笑地白他一眼,“好挣钱,还能为什么?” 能把挣钱说得这么明目张胆,家境不好,家境好的会说理想。 他们聊过以后想做什么,没有用“理想”这么大的词。谈理想得配上滔滔大论,甚至吹个牛。 他们过于真诚,稍微聊聊足够。 游叙的想法符合年龄,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,先听父母的去单位上班,以后有存款了,买一辆性能超牛的汽车,当自由职业者,到处旅游。 谈梦西说自己没有想法,得过且过,跟他的气质一样冷漠,又充满引人深思的悲观。 游叙能察觉到这份悲观,谈梦西的衣服重复,手机很旧。 他每次抢着请客,谈梦西也不推,心安理得地吃,他正好心安理得地请。他又想起酒吧的后半场便宜,aa制,一个人没多少钱。当然,谈梦西这样一个“没人不注意”的人,泡吧可以不花钱,有的是人请客。 他心疼谈梦西,不是怜悯,心疼会激发明显又持久的保护欲。除了保护欲,他还生出一种“不行,只能我请”的诡异想法。 谈梦西问:“你爷爷在哪个医院?” “之前在社区医院,早退休了。”游叙回过神,补充,“提前退的,我奶奶得了老年痴呆,我爷爷一个人回老家照顾她。” 谈梦西眨了眨眼睛,“一个人?” “这病后面挺难受的,我奶奶不认识自己孩子,只认我爷爷。我爷爷不想孩子们看见妈那个样子,他心甘情愿乐在其中。” “你爷爷这么好。” “没有哪个亲戚不说我爷爷好,我奶奶这辈子不做饭不做家务,只上班和看电视,脾气还特别大,经常骂我。”游叙得意地笑,见锅子半空,问要不要再来一锅。 第35章 谈梦西摇头,多盯了他两眼,“你是你爷爷带大的?” 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看得出来。” “我奶奶去世后,我爷爷天天在老家琴棋书画,也还行,特别硬朗的老头。” “你们长得像吗?” “像。” 谈梦西拿张纸巾擦嘴,“你也是好男人咯?” 游叙想也没想,“那肯定了。” 他们在这一个月见面频繁,相处模式像好朋友,又不是那么像朋友,因为男生做朋友,不会这么有边界感。 游叙谨记谈梦西的话,最讨厌别人耍他,所以那些大大咧咧的男生把戏,绝不在谈梦西身上施展。 他绅士得不像话,这辈子没这么绷着过,甚至不对谈梦西说脏话,无意识的除外。 太可怕了,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在伺候一个女朋友,跟谈恋爱的室友没有区别。 天天头昏脑热,睁眼就期待见面,没完没了地聊天。 不见面时,游叙偶尔会打他电话,上午或下午,谈梦西要么在医院实操,要么在自习。中午或晚上,问就是在寝室,问干什么就是在睡觉。 他有时候在想,谈梦西怎么这么多觉要睡,嗓音黏黏糊糊,问什么都是嗯嗯好好,像在说梦话。 谈梦西学业繁重,没精力跟他煲电话粥,短信会回,回得不那么快。 游叙也不觉得烦,只觉得好迟钝好可爱,等短信等得抓心挠肝。 毕业典礼办完,游叙问谈梦西什么时候放假,谈梦西说月底。 受了自由气息的指引,在这个时间充裕的节点,游叙要做点什么。 像高三一毕业就告白的那群单恋人士,豁出去了。 他可没打算告白,而是发现自己把老底都兜出去了,谈梦西的个人情况,他一概不知。 哪有这样神秘的朋友? 下午打谈梦西电话,谈梦西又在睡觉。游叙说自己也刚醒,肚子特别饿。谈梦西迷糊地问他吃什么,他说都行。 还是校门口,谈梦西提了一份炒面出来,食堂的炒面,加了鸡蛋肉丝青菜豆芽。他怕游叙饿得慌,叫游叙先吃,吃了再出发,还贴心地掰开筷子。 游叙吃了几口,味道有点儿难以下咽,笑笑地说:“不好吃。” 这是一句无心的实话。 谈梦西听了,夺过这碗面,直接盖进垃圾桶,“别吃了。” 游叙愣住,手里还举着筷子,“怎么了?” “没事。”谈梦西做个几个深呼吸,戴上头盔,坐上后座。 游叙低头,他没有抱住自己,想把话回转一些,“那什么……我妈炒面好吃,你下次去我家吃。” “不了。”谈梦西一口拒绝。 游叙心里失落,不敢问为什么。 谈梦西敲一下他的头盔,还是没有抱他,“去兜风吧。” 江边的公路好兜风,兜了几圈,顺便去滨江公园走走。 下了车,游叙发现谈梦西偷偷哭过。 有证据,一,谈梦西的眼睛红肿,两抹粉色的眼皮;二,没下雨,头盔里边湿得能拧水。 游叙几乎手足无措,找不到自己的错处,喘不上气,整个人特别烦闷。两人路过一家便利店,谈梦西进去,买了一瓶巴掌大的白酒,六块钱。 在堤坝上坐下,谈梦西拧开盖子就喝,一口气喝下半瓶,“昨晚我做了噩梦。” 闻到烈酒刺鼻的味道,游叙直皱眉,感觉他下一秒要吐出火球,“可以跟我说说。” 谈梦西面无表情,“你看起来不像亲切,友好,喜欢安慰人的人。” “我不是那种人,我的脾气很差。”游叙不爱哄人,主打一个真诚,“我只想知道你。” 眼尾飞着两道红,谈梦西微侧过脸,“想知道什么?” 游叙鼓起勇气,“所有事。” 静了几分钟,谈梦西站起来,看向远处,轻声说:“一些烂人烂事,有什么好知道的。” 天热起来了,江风大,凉爽。 游叙也站起来,看他逆风站着,风鼓起他的衬衫,抖动着掀起一点下摆,露出薄瘦的腰。 谈梦西像一首醉酒后作的诗,热烈,疯狂,读不懂而且魅力四射。 游叙偏要读。 他双手插进裤袋,往谈梦西面前走,“关于我,你什么都知道了。” 谈梦西往后退,一语打中要害:“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?” 游叙笑了,诚实回答:“被男生表白过,跟女生搞过暧昧,没真正谈过。” “为什么?”谈梦西又问。 “不知道,没有特别激动的感觉。”游叙反问,“你呢?” 谈梦西没有退了,“男。” 游叙的鞋尖在地上踢了一下,“谈过吗?” “嗯。” “几段?” “数不清。” 游叙苦笑:“你的感情史好丰富。” “你的刻板印象好重,谁说要有感情,大家都是成年人。我隔壁楼有个师兄,出去跟三个网友玩,送实习医院的肛 肠科去了,手术还是带教老师做的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玩脱了。”谈梦西面向江水,目光很冷,“你太单纯了,单纯好,说明你成长环境好,无忧无虑。” 游叙不知道这话从哪里起,听着酸溜溜的,不那么顺耳。 第36章 他低下头,心口乱蹦,“那……没感情,只身体接触?” “你没跟人亲过嘴?”谈梦西反问。 “亲过。” “那不就是了。” 游叙胆大包天,踢开礼貌和边界感,咬牙继续问:“别的呢?” “别的?” “就是……” “没有。”谈梦西喝了口酒,“不想浪费时间。” 游叙能想象到——外表出众,桀骜不驯,一定有很多人说过爱他,也有很多人因此受伤。 想到这些,他不是很高兴。 光想象还不过瘾似的,还得验证真相,他怀疑自己有自虐倾向,怎么痛苦怎么来。 他清清嗓子,“你肯定很受欢迎。” “还行。”谈梦西瞥他一眼,“没有直男受欢迎。” 游叙只听进去前半句,“没有碰上一个值得浪费时间的?” “大家都很敷衍,很假,假到没有耐心听你讲完一个故事。”谈梦西摇头,一个个数起来。 有人说要不要去国外领个证,他说回家找你爸领去。有人骂他是个烂货,他说我知道了,你想睡我。有过那么一两次,他试图打开心扉,对方说我们去酒店接着说。 男人追男人和男人追女人没两样,虚伪,猥琐,游叙一点儿也不惊讶。反倒谈梦西叙述时的表情——波澜不惊的眼神和语气,像扫视一群石头,全是死物,没有哪块能使他的目光驻足,令游叙心惊胆战,又跃跃欲试。 像在陷阱边缘反复试探的猎物,并且清楚知道这是陷阱,他咽了口唾沫,“你喜欢什么样的?” 谈梦西回答:“认真的。” 认真到什么地步? 游叙没问,心里好像知道答案。 比国外结婚证这种破理由认真一万倍,要当正儿八经的两口子,踏实过一辈子。 好纯粹的爱情观,像老一辈电视剧里才有的。对年轻人来说,传统又新奇,甚至有点吓人。 “你今天问题好多。”谈梦西不想再待下去,“我头晕,送我回去。” 送到校门口,游叙还是叫住了谈梦西,“谈梦西。” 谈梦西回头。 游叙摘下头盔,直直地望着他,“以后别喝那种便宜的假酒,伤身体。你要喝,我给你买。” 谈梦西没说话,继续走,身后又喊。 “谈梦西,”游叙咀嚼这个名字,头一次这么胆怯,“我给你发短信,你要回我,多回一点。” 谈梦西蹙起眉头,很烦的样子,却说:“好。” 第19章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 晚上九点半,手机响了。 游叙发来短信:“下雨了,早上去医院记得带伞。” 谈梦西从山一样的书堆里抬起头,窗外沙沙拉拉响,确实下小雨了。 他回:“我从不打伞。” 游叙回:“厉害。” 谈梦西从不打伞,无所谓天上下雨还是下刀子。 他才二十一岁,刚长好一身反骨。年轻,外表出众,追求者自然多,他的心很高,不能用金钱和地位来衡量的高,口味挑,再加一套关于爱情的高标准。他还有一双拳头和两条腿,能打,能跑,不甘心只做别人的过客。 他没爱过谁,也不爱这个世界。不向任何人低头,包括自己。 游叙嫌弃难吃的那碗炒面,加肉丝青菜豆芽,是谈梦西改善伙食才会吃的。平时他打两素加五毛钱米饭,要不了一碗豪华炒面的价格。游叙问他怎么总在睡觉,因为睡觉是不要钱的放松方式。酒吧,ktv,咖啡厅,那些地方,没人请客,他不会踏进一步。 谈梦西知道游叙的话无心,越是无心,越讨厌游叙那股“不知人间疾苦”的单纯气质。 游叙,本地人,本地上大学,父母有单位,爷爷还是退休医生,能说出妈妈炒面好吃,邀请他去家里吃,一定经常带同学去。 他不去,不是因为愤怒或嫉妒,而是心虚。普通同学可以去,他不可以去,不能见游叙的父母。 因为他对他们的儿子有非分之想。 谈梦西合上书,拿着手机爬到床上。 室友问:“不学了?” 他盖上被子,“学死了也就这样。” “又一庸医诞生了。”另一个室友笑着调侃。 谈梦西对着天花板喃喃:“我现在转专业,还来得及吗?” “你天天坐着用仪器还不好,来陪我查房,鞋底都会跑烂。”底下室友接话,“你把我的问题问了,我只能问现在投胎还来得及吗?” 谈梦西苦笑,要是真能从新投胎就好了。 心越高的人,摔得越重。 他正在经历坠落,再有一些时间,会落地的,会粉身碎骨。 挂了三科,实习审核过不了,别说成为庸医,能不能毕业都另说。这个节骨眼,他骂自己居然还有精力去谈恋爱,不配当人,又控制不住地去钓游叙,化身成一把刁钻的鱼钩,把游叙钓成一条大傻鱼。 怎么办? 他好喜欢游叙。 不是没人关心过他,也不是没人请他吃东西,审美和感觉这东西说不清,一下子撞上,甩不脱。 他发自内心喜欢游叙的长相,喜欢游叙的心性,比那些愚蠢自大的男学生聪明,比那些老奸巨猾的老男人单纯。 好烦。 谈梦西这种痛苦的滋味,搬出一套老话特别应景。 第37章 高三班主任说过:“人家放羊的,你砍柴的,你们去山坡上谈恋爱,他跟你谈的时候顺手放完了羊,你光顾着谈恋爱,一根柴没砍,回家只能饿死。” 游叙测控专业,同样是父母支持选的,为了以后好进电力单位。路已经铺好,未来清晰可见。 他呢? 他的时间珍贵,全部用来兼职挣钱了。 他没柴,甚至谈完恋爱没地儿去,只能坐山坡上过夜。 “啊……”谈梦西咬牙切齿地抓住自己头发,额头往枕头和床板上撞,“操操操操……” 室友听见他的动静,“又疯一个。” 谈梦西对一切的恐惧和焦虑,已经出现躯体化,攥了两个死紧的拳,直挺挺地大喘气。 手机又响。 他颤抖地打开短信。 还是游叙:“你反复推开我,不会赶走我,只会让我更想知道为什么。” 他没回。 叮叮。 “告诉我吧,就当送我一个礼物。” 叮叮。 “你的生日,你的童年,你的悲伤,你的骄傲,你的梦,你为什么哭又为什么笑。” 叮叮。 “你愿意说,我有的是时间。” 谈梦西冷眼看着,眼眶里却湿湿的,视野有些模糊。 这家伙真有耐心,认识这么久,没摸过他一根手指头。两个人出去玩,跟小学生出去玩一样,数车,吃东西,到处压马路。可是每次跟游叙出去,他都开心得不得了,无聊的行为能乐此不疲,跟小学生一样开心,还爱装,装平静装冷酷装风轻云淡。 他妈的,怎么这么耐得住,咬钩的不嫌累,他已经钓不住了,决定收杆。 他发过去:“你喜欢我。” 毁灭吧,反正要落地的,不管是人生还是爱情。 游叙要是否认,他不会再浪费时间。要是不否认?他不知道,没太敢往这方面想。 二十分钟后,游叙回了。 “你怎么知道?” 该怎么形容这一刻,谈梦西看见这一行没有感情特征的黑体字,那些关于毁灭,落地,绝望的糟心事,全部消失了。 他的大脑舒适地空白着,有一瞬间忘了呼吸,然后胸口刺激地放起烟花,“噼里啪啦”,炸到脸颊充血,又热又麻。 他打了一个滚,真正地打滚,双脚在空中乱踢,咬住被子角大叫一声,“唔——” 室友问他干什么,他听见自己咚咚心跳,说没干什么。 室友掀他帘子,“不信。” 谈梦西捂住脸,肩膀抖呀抖,不好意思笑,又笑得停不下来,“那次……在酒吧的高个子,他喜欢我。” 室友们暂时放下书,表示这个消息根本不意外,不劲爆。 “一看那就是你的菜,我们拦都懒得拦。” “就是。” “这都多久了,今天才说。” “兄弟,你们搞什么纯爱!” 谈梦西“刷”地拉上帘子,舔着嘴唇打字,“出来,我告诉你。” 下小雨的晚上十点半,游叙的机车呼啸着来了。 谈梦西已经站在门口。 游叙没有下车,脚踩着地,丢给他一个头盔。他接下,坐上后座,紧紧搂住游叙的腰。 雨和雾气凝固在头盔和护目镜上,大风又很快把它们吹散。他们前胸贴后背,不觉得冷,像对逃亡的情人,全身是胆,选了个雨夜,奔向一个没人的目的地,又希望车永远不要停。 目的地不过是路边一块绿化带,安静,没人,漆黑。 游叙下了车,放头盔的时候没拿稳,头盔咕噜咕噜滚地上。放以前,他非要心疼死,现在他不心疼,脑子里全是乱的,弯腰去捡。 一只手帮他捡了,他缓慢地抬起头,谈梦西对他挑起眉毛,“你慌什么?” 他接过头盔,擦也不擦,挂在车头,“我、我好多个晚上没睡好。” “不怕猝死?”谈梦西问。 游叙摇头,从车边取下一个黑袋子,“给你的。” 谈梦西莫名其妙打开,里面一盒白酒,富丽堂皇的大红包装,半透明盒子,头顶还挂着一把金灿灿的锁。 谁心烦会买这么夸张的酒喝? “家里拿的,不是假酒。”游叙解释,又挂回车头,生怕谈梦西当场喝了,没法继续说话,“我一直在想这个事。” 谈梦西抿起嘴唇,点点头,能理解,一下子发现自己是gay,确实会失眠。 游叙往谈梦西面前迈了一步,深深呼吸,“我是个特别认真的人。” “你现在看起来不是认真,是想摸我。”谈梦西说。 游叙又花了好几分钟来看他,脸和脖子慢慢红透,“有点。” 他“噗”一下笑了,“你在等什么呢?” “我知道你不会乖乖站着。” “不试试怎么知道,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 谈梦西抓起他的手,送到自己脖子前。闭上眼睛,嘴唇微张着,扬起下巴,更好地献出脖子一大片肌肤,几乎满脸虔诚。 游叙口干舌燥着,谈梦西的喉结,尖的,暖和的,在他的掌心滚动。在风里站了这么久,他的手凉,激起小小一阵细密的颤抖。 五指还没全部贴上去,牢牢握住,游叙的虎口猛地吃痛。 谈梦西把他这只手送进嘴里,咬了一口,不是货真价实地咬,但也不轻。 第38章 游叙捂住这只手,笑得无奈,一抬头,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?!” 谈梦西的脸也红了,“那天,在酒吧去厕所的那条道,你在我面前站着,看我的眼神很热。” 把他的心都烧起来了。 游叙低下头,轻轻牵起他的手,小心握着,生怕握碎了似的。 两个人手心里全是汗。 游叙问:“你喜欢我吗?” 谈梦西不想承认,可惜装不下去了,“嗯。” 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 “还是那天。” 很俗套的,没有波折和试探。 那天,那个荷尔蒙混乱的糟糕的环境下,光线昏暗气氛迷离,他们拥有的几分钟的对视。 没谈理想,没聊人生,名字也没问,仅是肤浅的外观审美和没有由来的直觉,令他们天旋地转,像中了某种激素子弹,喝了爱情迷药,身处动物该繁衍的春天。 两个血气方刚的男生,汹涌地一见钟情了。 第20章 讲一个故事 没喝酒,没兜风,暑假第一天,他们选了家小小的街角咖啡店。隐蔽的二楼,面对面的小座位,也是表明心意后的第一次约会。 游叙要听关于谈梦西的故事,谈梦西就讲一个故事,而且事先声明—— 这是一个烂俗的故事,别指望在这里找到美丽和真理。 谈梦西出生在乡村,不是大山,普通的村子,也不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,因为全家搬进县城,大学生多了去了。家里早些时候穷,他小学时,爸妈开起饭店,买房子买小车,条件还算过得去。 念初一这年,谈梦西他爸得了胆囊癌。电视上,很多有癌症亲人的孩子会一夜懂事,并且立志当医生,谈梦西也一样。他在分数榜飞速往上升,家里经济条件逐渐往下走。 高考完,谈梦西的成绩不错,已经对当医生没兴趣了。很奇怪的,一个癌症家人一直活着,这份悲痛和警惕便会产生周期性。他爸好些,他是个孩子,该使性子还得使,他爸不好,悲痛又成了动力,催着他懂事。 填志愿表时,他爸天天说哪号床哪号床治好了,自己肯定能好。谈梦西的志愿表里,第三志愿是一所医科大学,算纪念曾经早熟又悲痛的童年。专业方面,他问了爸妈主意。他妈说选挣钱的,不要说什么治好自己爸,没这么励志感人的事儿。他爸那时候精神抖擞,也说选挣钱的,自己快好了,该念什么念什么。其实,饭店走向萧条,债务比后厨的蟑螂还密,亲戚见他们同样避之不及。 这就是命,医科大学录取了谈梦西。没人庆祝,他妈在医院守着病情加重的他爸。他也不是家族里的佼佼者,不指望有人为自己鼓掌。他有个同级表哥,分数过了赫赫有名的工业大学,傲气得很,不服从分配导致没录取,重读去。 谈梦西没资格傲气,没时间重读,也没那么想学医。供一个医学生时间太久,他爸已经把这个家拖垮,再来一个,会糟糕成什么样。 他爸妈硬着头皮让他去,他从未觉得生活还有别的可能,只想快些逃离这个充满病痛和债务的家,硬着头皮去吧。 他用助学贷款上了大学。大学第一个礼拜,军训晨跑回来,手机突兀地响。他揩去眉毛上的汗,低头接起电话,僵了五分钟。 拖了这么多年,这把迟来的刀终于落下。 “我爸死了。”谈梦西冷淡地说,手里还在翻动饮品单,“我妈把饭店转了还债,还剩些亲戚的小债,我叫她卖掉房子,全部撇清,有了钱,能重新活一遍。” 他们什么也没有,只剩一套小区房。卖了房子,能租房住,或者以后再买,天天被亲戚用眼神提醒还钱,不好受。谈梦西他妈却死活不卖,听长辈的“指点”,留房给儿子结婚。 谈梦西爽快地一脚踹开“柜门”,出柜了,不用留。 听到这里,游叙哑了半晌。 二楼没人,没监控,他换位置坐到谈梦西身边,牢牢抱住了他。 谈梦西任他抱着,脸颊贴在他的胸口,“好了,我不伤心。” “为什么?”游叙难受地问。 “没什么好伤心的。”谈梦西语气轻飘,抬手在他的下巴上挠挠,“你说我名字特别,我特别讨厌我的名字。” 游叙把他抱得更紧,要把他勒死似的,“你的名字有什么含义?” 小咖啡店空调不足,身上又挂着一个大火炉,谈梦西渗出一头汗,脸颊红扑扑的,小声说:“我跟别人说,吹梦到西洲,其实不是。” 这才是故事的关键。 长故事一次说不完,游叙每天约谈梦西出来说。静辟的咖啡店奶茶店小吃店,靠窗的双人桌,街角的长椅,树下的花坛,总能留下他们的身影。 谈梦西他爸二十出头时,跟人跑去国外打工,拉丁美洲那块儿,具体不知道。现在来看,他爸是个混混,没文化没钱,什么也不是。在国外打工没打出名堂,很快又回来了,遇到在工厂上班的他妈。他妈没谈过恋爱,不嫌弃他爸穷,爱他爸又高又帅,怀了孕,嫁了。 “这样的爱情没有好下场。”谈梦西的神情带上悲哀,还有深深厌恶,“他在国外遇到个女的,总之,他这一辈子都在惦记那场一夜情。” 这样的故事,游叙只在电视和书上看过,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 第39章 “梦西,它是一个女人的名字。” 游叙说不出话。 谈梦西哭似的笑了下,“你用读西语的方式念一念。” 游叙不念,“这些谁告诉你的?” “我妈,我出柜那天,我妈气疯了,说了这些事,还说我身上有我爸的影子。”谈梦西垂下眼睛,盯住自己手背,爬着明显的蓝紫色血管。 血液里的乖张叛逆,令人讨厌。 一个浪子,给刚出生的儿子取一夜情情人的名字,文盲还不知道这名字的真正写法,只是听起来像“梦西”。当了好几年不着家的丈夫和父亲,醒悟过来,开饭店、过正经日子,结果得了癌症,搞得家里欠一屁股债,还死了。 一场不该有的爱情,一份渣男的罪恶记录,一段无辜女性的婚姻屈辱史。 “我爸一死,她松了口气,结果儿子还不听话。”谈梦西哽咽了,摇摇头,“我不该诞生,我的存在毁了我妈。” 这才是他真正的痛处,从未揭开过的伤疤,向游叙露出他的脆弱,没有比这个更亲密的了。 游叙的泪点不低,此刻眼眶却湿润,低着头不敢抬起来,“说什么傻话……” 谈梦西揩去眼角泪花,“你会笑我吗?” “不会。” “我一直不敢跟别人说这些。” “你告诉我了。” “我告诉你,我完了。” “什么完了?” 当你以为生活已经够糟糕了,错了,还有更糟糕的。 谈梦西得知自己身上的不良基因后,坚决不再向他妈要钱,到处兼职。大二开始学习变得吃力,没拿到奖学金,骗他妈说拿了,并且学会抽烟,翘课睡觉。这年他妈跟一个叔叔约会,他去见过一面,人不错,他妈肉眼可见的年轻不少,学校放假,他再没有回过家。蝴蝶效应似的,大三这年他怀疑自己得了阅读障碍,大脑有种痛苦的迟钝感,完全学不进去。现在,努力也没用了,理论连挂三科,他认为自己能上大学全凭运气,而不是智力。 游叙不能想象,谈梦西怎么战战兢兢把谎话圆到今天,也许谈梦西的妈妈忙着还债,试着走近新生活,看他这么久没要过钱,活得好好的,信他真的年年拿奖学金。 按这个谎话的逻辑,明年能保研。 震惊的同时,游叙好像又能理解。游爸游妈聊过院里有个小孩,高三正好碰上家庭变故,回家躺了一年都没缓过来,丧失学习和生活的能力。 往坏了想,这样的小孩脆弱,容易想不开。 他猛地起一身鸡皮疙瘩,“你妈肯定还关心着你。” “我们僵得厉害,她接受不了我,我也不让着她,关心都没机会施展。不怪她,儿子老子没一个正常的。”谈梦西木然地动着嘴唇,“去年我又叫她卖房子,她还是不卖,一是怕我爸的亲戚说三道四,二是她觉得我喜欢男的这事,还有回转余地,以后还会结婚。” 谈梦西跟她隔着电话反复吵,一个不肯回家的孩子跟母亲对着干,叛逆的形象跃然而出。 游叙轻轻吐出一口气,“你……你为什么要逼她?” 谈梦西苦笑:“你爸妈感情还好?” “普通家庭,白天分开上班,晚上一起吃饭睡觉。” “所以你不懂,谁能背债嫁人,而且还住在亡夫家里,就是真心的,也被吓跑了。” 游叙冒出一背冷汗。 什么叛逆的不良的基因,那道在追光灯下舞动的灵魂,从未真正的像看起来那样自在过。 无助到什么地步,会借风来掩盖,在他的头盔里偷偷大哭;立在江边,空口咽下半瓶劣质假酒,面不改色心不跳。 没有打伞的必要,老天爷在对他挥刀,淋一点雨,算得了什么? 游叙恨自己没多看两本文学书,语言已经苍白无力,搬出特俗的话,但真心实意:“你不要这样想。” 奶茶店的落地窗外,人行道空荡,空调挂机低声嗡鸣,气氛实在不好,惹得人多愁善感。 “还能怎么想,”谈梦西撑起下巴,眼睛在流泪,嘴角却无奈地笑,“我没有家了。” 游叙的胸腔鼓胀,酸涩,沉重,全是谈梦西的真心话,几乎要承受不住。 他抬起头,红透的眼睛盯住谈梦西,“你有我,你还有我。” 谈梦西不接他这话,抽了两张纸巾,胡乱在脸上摁,“说出来,我好多了。” 静了两分钟,游叙挑起眉毛,“你只把我当一个情绪垃圾桶?” “没有。”谈梦西飞快地说。 难得敞开心扉,敞开完,他在心里狠狠地嫌弃自己。 不该说的,没人喜欢听糟心的故事。说来说去,有些事怪不了别人,他全怪自己,宁愿自我毁灭。 该死的倾诉欲! “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认真的人了。”游叙起身结账。 谈梦西跟在他身后,讪讪点头:“知道就好。” 游叙又说:“你不该只把我当情绪垃圾桶,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很多。” 谈梦西的大脑空白,嗓子眼里挤出一个“我”,再没了声音。 成长环境不同,思想完全不同。他说不出这种信誓旦旦的情话,不能像游叙这样心无旁骛地谈恋爱。 能为对方做什么? 做个爱差不多得了。 第21章 南极 第40章 游叙还是在马路对面。 机车斜斜停着,高高大大的人在一棵矮树下躲太阳,树矮,遮住大半个头,光看见一身清爽装扮。 白t恤,牛仔裤,帆布鞋,手里夹了根雪白的烟。 人行道上面学生熙熙攘攘,红灯闪烁。 谈梦西打了个哈欠,眼睛有点儿睁不开。 昨天周末,他在电影院兼职,从上午十点站到凌晨两点,两条腿差点站断,现在还没睡够。 绿灯亮了,他慢吞吞走过去,一条马路的事,游叙走过来接他。 两人在马路中间碰面,游叙动作自然地牵起他,当着身边一大群人的面,走到马路这边。 谈梦西是无所谓的,坦荡惯了。 中学时期,第一次做荒唐的梦,梦里另一方是偶像剧的男主角起,他决定了性取向,像决定中午吃米饭还是面条那样简单。 上车,抱着,谈梦西闭上眼睛,不问游叙去哪儿,去干什么。 游叙带他去哪儿去干什么,他都乐意。 没去某个静辟小店,游叙在一家银行门口停下。 谈梦西下了车,发现边上连棵树都没有。这地方约会,太烂了。 他很乐意,双手遮住阳光,“好热。” 游叙没头没尾地说:“谈梦西,我对你很认真。” 谈梦西嗤之以鼻,有多认真? 他仰起头,看见游叙的侧脸,眉头紧蹙,目光放得特别远,显然在不断思考,面临人生大事那种思考。 话到嘴边变了调,轻得露怯,他问:“有多认真?” 游叙拿出钱夹,抽出一张卡,“这是我之前存来买车的钱,还有零花钱,有七八万吧。我们去取了,存你卡里。暑假你不要去打工,安心复习补考。” “考不过的。”谈梦西不敢接。 游叙轻松地笑,“考不过……你付学费,实习吃饭住宿,明年不用申请贷款。” “你疯啦!”谈梦西简直不敢再跟他说下去,“难道以后你养我?” “我上班,你上学,我们在一起,养你有什么问题?” “你不喜欢上班……” “我有你了。” “你还没上班!” “我会上的!” 两个人跟吵架似的,又不是吵架。 红了脸,不是因为愤怒,而是爱意太满,年轻的心脏藏不住。 谈梦西不要这钱,他还有四千多块存款,再存一存,实习费什么的够了,生活费不够,能慢慢赚。 看游叙一脸意外,他知道游叙幻想他一分钱没有,每天只吃馒头。 按理说,他是该天天吃馒头,努力学习,争取保研,怎么学抽烟学喝酒,还去酒吧跳舞。没办法,他还年轻,禁不住刺激新奇的诱惑,还有时刻沸腾冲昏头脑的荷尔蒙。他的内心有这种矛盾,在这种矛盾里夹缝生存。 谈梦西扯扯嘴角,“我天天到处挣钱,耽误了学习,还一分钱没有,像话吗?” 游叙不肯收起银行卡,“那你留着,我把密码写给你。” “再说吧。”谈梦西还是不要。 游叙咬着脸颊肉,深深垂下头,一副受了重伤的可怜模样。 谈梦西无端烦躁起来,“你他妈是傻逼吗?看见个人就要养!” “我每天看见这么多人,没养过谁。” “我们只牵过手!” “我们是情侣。” “不要这样。”谈梦西拿出情场老手的说辞,慌慌张张看向别的地方,“容易被人骗。” 话刚说完,脖子后面被掐住,把他的脸扭了回去。 游叙一手这么提住后颈,一手搂过腰,用力地吻上谈梦西。 盛夏午后,蝉鸣比以往听见的每一次都要震耳欲聋。 谈梦西的双手死死揪住裤子,衬衫汗涔涔地黏在背上。在这一刻,他比以往更体会到燥热,热得大脑空白。 游叙的舌头很软,吻技很差,除了嘴唇和舌头,还对着他的下半张脸又啃又咬。 两人气喘吁吁分开,不约而同又心虚地看向四周。 谈梦西用手背蹭了下湿漉漉的下巴,脸颊烧得发麻。整个人倚在机车上,没力气,像中暑了。 游叙意犹未尽,又在他鼻尖亲了一口。 他抿起微痛的嘴唇,“现在才亲我?” 约会多少次了,他爱这人是正人君子,又恨这人是正人君子。 游叙有点儿得意,又不敢太张扬,坦白地说:“其实我没有那么绅士。” “你想先突破我的心理防线。” “嗯。” 谈梦西挑起眉毛,没有质问他的意思,反而觉得很有趣味,“难吗?” 游叙的笑意更大,“一点也不难。” 谈梦西的脸更烫了。 当然不难,只需要一点耐心和真诚,偏偏很多人没有,或者不情愿。 “我不想你把我归类到那一类人里。”游叙上瘾似的,说一个词,要啄他一口,“猥琐的,带有明显目的的,不配活着的,石头,牲口。” 谈梦西的嘴角抽搐,反驳不了。 游叙怎么知道? 这样一来,显得他多高傲多阴暗,难相处,难伺候…… 游叙抵住他的额头,目光炯炯:“我在哪一类?” 谈梦西忙说:“男朋友。” 游叙举起双手,轻声欢呼:“太好了,我算个人。” 第41章 谈梦西“啪”地捂住脸,有点崩溃,又绷不住大笑。 两人凑一起,游叙泪点变低,谈梦西的笑点低了。游叙随便一句话,他傻子似的嘻嘻哈哈笑好久。 如果接吻有点的话,游叙的吻点低得离谱。 谈梦西没见过这么爱接吻的人,游叙发疯似的追着他啃,他骂游叙上辈子是狗。 “我只想啃你,不啃别人。” 游叙边亲边说。 他对别人不这样。一见到谈梦西,谈梦西只要出现在他能触及到的距离,光看一眼,舌头和嘴唇提前预知美妙的触觉和味道。 像奶油的那个尖,刚剥开来还在晃荡的果冻,雪白蓬松还热乎的棉花糖。 他忍不住上嘴,轻轻地啃咬,恨不能吃掉。 他们在各种地方接吻,黑巷子,机车后座,书店书架后面,所有没人的、监控照不到的角落。 夜色正浓,游叙把谈梦西抵在墙上,刚亲完,还没冷静。 谈梦西软绵绵扶着游叙的肩,腿上有什么嚣张地抵着,全身僵直,不敢动。 这么下去,迟早擦枪走火,他期待,又害怕。 游叙冷静了,问谈梦西饿不饿,谈梦西说不饿。 他们是热恋期的情侣,哪有不饿的,不饿也得饿。 游叙带谈梦西去小吃街,谈梦西全程挽住他的胳膊。小吃街又挤又脏,两人在满是垃圾袋的路面跳来跳去,往人潮拥挤的摊子里钻。 骑车离开小吃街时,他们的车胎扎了钉子,要推去补胎。 爆胎这么普通的小事,影响不了任何人。 游叙推车,谈梦西端着一盒炸土豆,时不时喂他一口,自己吃一口。说说笑笑走了两公里,满头大汗到了修车铺,游叙又说还有时间,问谈梦西想去哪里。 没完没了地找理由继续约会,一秒钟也不要分开。 回学校?去寝室? 谈梦西认为,这些答案不对。 他一眼看见游叙身后的公交车站,座位靠背的广告很久没换,贴着褪色的羽绒服广告。 他的回答,有为难或逗弄嫌弃,又过于认真,“南极。” “南极?” “小时候的一个星期三,忘了什么原因,学校放假。家里没人,还留了一袋零食。我躺在沙发上,看了一下午的南极纪录片。”谈梦西望向远处,脸上微微笑开,“那天,特别开心自在,南极在我眼里特别美。” 南极,游叙犯了难,没想到这么远。 第22章 不急着去南极 两人又不骑车了,在路边坐下。 游叙拿出手机,开始查两个人怎么去南极。 四十分钟后,谈梦西看着游叙已经打了不少字的备忘录,得出结论:“如果报团,时间两个月,差不多三十万一个人。” 两个多月不用工作,存款足够,那是怎样成功洒脱的人生? 他们还没步入社会,成为成年人也没几年,完全触及不到,连想象都缺乏真实参考。 游叙还没有能力立刻带谈梦西去南极,他为此懊恼,叹了口气,“好贵。” “废话。”谈梦西吃吃地笑,“叹什么气?” 游叙不喜欢他这话,沮丧地来回滑动备忘录页面,“你好像不指望能去,对我不抱希望。” “我想去的地方,你有条件,都会带我去的。”谈梦西望向游叙,一双眼睛亮晶晶的,泛着深又透亮的光。 没有具体证据,但他就是知道。 这正是游叙要说的,不必像誓言一样宣告出来,习惯用行动证明一切,他对谈梦西用力点头。 谈梦西又说:“所以我会把南极分享给你。” 游叙心里好受多了,几乎无暇又美丽,禁不住勾起嘴角。 他一笑,谈梦西更加笑得摇头晃脑,用肩膀撞他,“你想去哪里?我们去。” 舍不得分开,没完没了地找理由继续约会。 游叙的喉结滚动,一脸的汗,直挺的鼻尖还悬着一滴,“我家。” 怔了几分钟,谈梦西低下头,嘀咕:“为什么不去酒店?” 那滴汗落下了,游叙听清了这话,抬不起眼,两只手叠在膝盖,紧张地握了拳,手背鼓着筋。 “不是……我房里很多照片,想给你看看我的童年。” “你家没人?” “没人。” 游叙的呼吸很快。 谈梦西的呼吸也快,把他害羞的手扯出来,牢牢牵住,“不急着去南极,可以先去你家。” 游叙的家一尘不染,地板能照镜子。游叙的卧室比普通男生整洁,游叙妈妈有点洁癖,急了会动手打人。在妈妈的严厉管教下,游叙从小便会仔细收拾书桌,铺床,打扫地板。 谈梦西坐在书桌前,捏着一叠泛黄的相片,一张张全是小游叙的鬼脸。 相片里的内容,他没细看,脑子乱糟糟的。游叙也不向他介绍照片里都有谁,在房间和客厅之间走来走去,不知道忙些什么。五分钟后,游叙湿淋淋地回来,洗过澡,还端着冰镇可乐。他接过递来的可乐,掌心和瓶身凝结的水珠混合,滑溜溜的,像不断在他后背渗出的汗。 有点口干舌燥,他喝了两口,发现不止口干舌燥,不知哪儿来的热,要把他整个人蒸发了。 游叙问:“这么热,你要洗澡吗?” 谈梦西抬起头。 第42章 游叙手上多了两件衣服,一条新毛巾。 他乖顺地点头,“要。” 游叙拿走他手里的照片,随手扔在一边,又拿走他手里的汽水,放在一边。打开房门,给谈梦西让出一条去洗澡的宽阔大道,他又说:“别洗太久。” 谈梦西僵硬地起身,心里藏了很久的事情,终于要发生了。 他看过片子,听圈子里的人说过,对一切并不懵懂。 游叙连吻都充满了侵略性,能把他压到肋骨断裂,那将会是他对游叙最真实的接纳。 他知道,他会在这份压迫、窒息和痛苦中获得愉悦的。 此刻他不怕痛,甚至不怕死,内心正有个春天,从全身骨缝里探出头来,急急地期待。 不知道怎么走到浴室,又不知道怎么洗了澡,谈梦西分不清东南西北,衣服也穿反了。 反了的衣领勒住他的脖子,喘不上气。 他从炎热的客厅走进冰凉的卧室,然后被打横了抱起来,一瞬间腾空,摔进平整的大床。 在新鲜的牙膏和沐浴露香气里,他们没有休止地接吻,用力挤压对方的脸,费尽空气地吮吸,湿淋淋的发梢到处撒水珠,把床单枕头滚得一团乱。 谈梦西要停下喘气,游叙不让,摁住他的后脑勺,不让他的唇跟自己分开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游叙翻身压住了他,他紧闭眼睛,肋骨的确感受到了巨石般的重量,不止肋骨,还有胸口,只能有一口没一口地呼吸,手脚软绵绵地摊着。 看不见,嗅觉和触觉变得极其灵敏。 他闻到游叙的枕头,好好闻,被子有太阳的味道。游叙面对面抱住他,呼吸喷他脸上,潮湿,滚烫。游叙轻捋起他的衬衫,一双手在他身上发了疯地摸。摸哪儿,他哪儿就哆嗦,明明不害怕,却控制不住地往后缩。 游叙把他从衣服里剥出来,这会儿不讲究整洁,一件件扔地上,凑他耳边说悄悄话:“我做了准备。” 他无济于事地抱住自己,鼓起勇气,睁了两秒钟眼,看见游叙单膝跪着,伸长胳膊拿床头柜里的东西。 他认识套,那个半透明的小瓶子,好像是润 滑的。 听觉在这时候也闯出来了,谈梦西的心里在打鼓,震天响,能清晰听见自己吞咽口水,同样能听见游叙的心跳和喘息。 两道慌乱的声音交错,企图找到同一频率。 游叙的手掌很烫,分别扶住他的膝盖,缓缓往两边打开,“可以吗?” 这样了还问可不可以,真够道貌岸然的。 谈梦西羞得说不出话,抬手臂遮住自己的脸,胡乱点头。 游叙家庭条件好,把这儿子养得发育惊人。 谈梦西哭了好多次,掉进狼窝似的,叫人啃得没脾气没骨头,真诚收回对游叙“正人君子”评价,永不使用。 游叙口头心疼他一万遍,又是替他擦眼泪,又是反复关心他的反应。行为极度符合这个年纪的男人,疯狂,莽撞,索求无度,看他用咬枕头来堵住尖叫,只是放下他的脚踝,不放慢速度,一点儿也不委屈自己。 这二十二年来积攒的寂寞,全部宣泄给他了。 整洁的房间像遭了贼,象征游叙童年的玩具们在地上,从头至尾没人看过。 书桌桌面空的,书全扫地上了,布满一个个交叠的雾蒙蒙的手印。 谈梦西全部承受完,瘫着没动,喘气都偷偷的,生怕喘大了声,又被人提起胯骨。 游叙还在乐此不疲吻他的手背,亲得“叭叭”响。 他全身酸的,连眼皮都是酸的,“下次别到你家。” 羞耻,恐怖,几乎要发心脏病。 游叙咬住他的手指,含糊不清道:“我觉得去酒店像偷偷摸摸,第一次来家里,更正式。” 谈梦西叹气,什么纯情大男孩,以后要不要娶自己进门? 他想起身捡衣服,无奈身上难受得不行,窝窝囊囊坐不起来。不用他动一根手指,游叙跪在床边,帮他穿好衣裤,拿他的脚架自己腿上,穿上拖鞋。 洗完澡,还是不困,游叙说去楼顶看日出。 天蒙蒙亮,风微凉,没人的楼顶,他们一人一支烟。 没谈哲学没聊电影和摇滚,暂时忘了助学贷款、挂科等过去的伤痛,考核、面试、培训等独自的未来。 橘子色的太阳升起,晨曦撒向灰扑扑的城市,还有静静的他们,为他们的肌肤镀上一层粉红透亮的柔光。 谈梦西想,完了,坠入爱河了。 游叙想给谈梦西一个家。 第23章 临时的家 跟所有蜜里调油的情侣一样,游叙在外面找了间短租房。 一室一卫的小公寓,没有厨房,作为过渡使用。 谈梦西下个月得找地方实习,游叙根据他的实习医院决定下一个租房地点,方便谈梦西吃饭住宿,也方便自己谈恋爱。 入住临时小家前一天,他们过得很有仪式感。花,游叙在路边买的小雏菊。晚餐,游叙带谈梦西去吃海鲜自助。 谈梦西跟室友们在学校附近吃过自助,没来过这种,那些菜为什么只有一小份,不是一大盆。 他来不及拘束,游叙让他跟着自己走一圈,看看有什么想尝的。他不太好意思地随便看了几个盘子,游叙把他请回座位,还倒杯酸奶给他,没给他拘束的机会。 第43章 十分钟后,服务员摆上满满一桌堆满冰块冒烟的海鲜,游叙把一大只螃蟹放他面前,“给我的宝贝。” 谈梦西盯着这只通红的海里的大螃蟹,浑身不自在,没人对他这么好过,也没人叫过他“宝贝”。 “我只喜欢吃蟹腿。”游叙“咔”一下掰开螃蟹,撬出腿肉,递进谈梦西嘴里。 他得了一种怪癖,喜欢喂谈梦西吃东西。 谈梦西张嘴接了,“我第一次吃。” “那多吃点,要不要刺身?”游叙问。 “我不吃生的。”谈梦西摇头,顿了一下,“你也别吃,你叫你家里人最好都不要吃。” 游叙笑了,“听你的,这里是拿桌牌点单的,我再去看看有什么。” 他拿起桌牌,怕谈梦西一个人孤单,小跑着离开了。 谈梦西抿起唇,看一眼他匆忙的背影,认真掰起蟹腿。 游叙再回来,看见自己的盘子,全是剥好的蟹腿肉。 谈梦西鼓着腮帮子,对他眨了下眼睛,“喏,你喜欢吃的。” 游叙的大脑有一瞬间宕机,嘴里甜丝丝的,怎么嚼,也觉得不可置信——谈梦西是个宝贝。 有人不识货;有人发现过,没有得到;他发现了,他得到了。 送谈梦西回寝室的路上,他不停贴着谈梦西的耳朵叫“宝贝”,叫得谈梦西把脸埋进紫白的小雏菊里,耳尖红得能滴血,实在听不下去了,竖起眉毛叫他闭嘴。 游叙不会闭嘴的。 他心里开满了花,着了大火,全是鲜艳热烈的爱。 约会再不用管门禁,谈梦西还是要兼职,要复习,像在校外租自习室的学生,装了一箱子书,带上他老旧的电脑。 游叙也搬了电脑和书,他比谈梦西悠闲,考核面试培训什么的,时间不长。他爸妈叫他别急,在单位打了招呼,多花心思备考,稳扎稳打上岸了再进去。 这小公寓不是自习室,游叙没抱着自习的心态来。短租房隔音不好,他还心怀鬼胎地带了两个小音箱。 谈梦西在房子里看了一圈,刚说没有厨房,怎么吃饭? 下一秒,游叙把他吃了。 两个白色的小音箱开始放歌,没人听。 浑浑噩噩间,谈梦西双手乱抓,抓住过游叙结实的大腿,还有胳膊。这些坚硬的的肌肉,轻易掌控他的身体,铁笼一样困在他身上。游叙的汗水淋下来,像一场盛夏的雨,把他从头到脚淋透,全身的毛孔张开接纳。 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,游叙正低头吻他,双眼近在咫尺。 他们在剧烈的摇晃中深深对视。 谈梦西发誓,他没有在别人的眼里看过这么多感情。 温柔,蛮横,雄性兽类的原始和一个青年的情窦初开,滂沱盛大地倾倒下来,给瞳孔中间唯一的自己。 多得吓人,多得他生怕会失去,他颤抖了,流了眼泪,死死咬住游叙的肩头。 两人凌乱地躺在地板上,游叙抹去谈梦西额头上的汗,“别去兼职了,好不好?” 他舍不得谈梦西打工,也有私心作怪,反正自己能包揽谈梦西的生活。 说不清是清醒了,意识到自己是个凡人,打工和学习无法同时进行;还是贪恋跟游叙在一起的每分每秒,像谈恋爱谈昏了头。 谈梦西说:“好。” 他把脸贴在游叙滚烫的胸口,听见强有力的、属于自己的心跳。 爱情一旦发生,不分男女,没有理性不讲节制,身上流的不是血,是浪漫和疯狂。 他们是世界的主角,并列男一号,并且不需要配角。 不厌其烦地爬上公用楼顶,乘着一排排生锈的晾衣杆还是空的,大爷大妈们没上来给泡沫箱里的蔬菜浇水,并排坐下或站立,看日出,看日落,脚面落满娇嫩的露水或最后一抹黄昏。分享每一件称不上事的小事,在没有遇到对方的回忆里翻箱倒柜,恨不能把出生前的体验描述一遍,拼命把两条没有交叠的时间线融合,同一时间,总能寻找到令人欣慰的共同点。 他们好像上辈子就认识,这辈子有说不完的话。 在游叙的陪伴下,谈梦西打了鸡血似的啃书,有爱相助如有神功,越学越通透,治好了“阅读障碍”。 他们演文艺电影,青春励志剧,还演地下色 情片。 小小的短租房,空调二十四小时开,几乎没人正经穿过衣服。谈梦西容易害羞,一脸不情愿,行为又很听话,矛盾的样子勾得游叙毫无招架之力。游叙的精力怎么花也花不完,恰好是这方面的天才。 没完没了地接吻,神智天天醉酒似的朦胧,年轻的身体永远炙热,永远湿 黏,过得不知廉耻不堪入目。 他们活在电影,书籍,画家的眼,诗人的嘴,共同的幻想,唯独没活在现实。 气温最高的那天,下暴雨,游叙父母叫游叙回家吃饭。 墙壁潮湿,隔音又差,雨好像透过窗户闷闷地浇进耳朵。 谈梦西身体不舒服,有些低烧。前天把套用光了,又懒得去买,昨晚没用,两次,估计清理没做好。 他喘不上气,合上书,关了空调,一拉开窗,看见在小区里走路的游叙。 乌云压着他们,那么大的雨,游叙没有伞,淋得好狼狈。 谈梦西有种不好的直觉,家里没伞,拿了件游叙的风衣,噔噔噔跑下楼。 第44章 他举起这件风衣,“游叙!” 游叙抬起头,额头和鼻尖不断往下落水珠,像哭了,又对他笑:“你怎么下来了?” 谈梦西冲进雨里,把衣服罩在他头上,“你的车呢?” “车留在家里。”游叙一把掀开衣服,单独把谈梦西裹了进去,留自己在雨里,拉谈梦西往单元门跑,“别淋湿了。” 谈梦西不怕淋雨,跟游叙在一起后,游叙不准他淋雨。 湿淋淋站在檐下,谈梦西抬手抹掉他脸上的水,“怎么回事?” “轰隆”,天在打雷。 游叙酝酿一会儿,“你……要不要见见我爸妈?” 谈梦西几乎不会拒绝他,但这个问题,选择拒绝:“不要。” 游叙冷不丁搂住了他,脸往他的肩头蹭,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的样子。 谈梦西问:“为什么忽然说这个?” 游叙低下头:“我爸妈知道了。” 当然会知道,这么大个儿子天天不回家,不是谈恋爱,还能是上月球了? 他们谈恋爱谈昏了头,以为生活在月球,把与生俱来的家庭成员都自动忽略了。 谈梦西叹了口气,替他想办法,“你别天天来这里,我们一个礼拜见一面就好。” 游叙却说:“我坦白了。” 他的人生,不说大富大贵,至少无忧无虑,凭什么要在爱情这件事上束手束脚。 半天没说话,谈梦西的声线发颤:“你爸妈居然没打死你。” “我长这么大没挨过打,他们叫我好好想想,车扣下了。”游叙又说,“钱包和卡也扣下了。” “扣下”这个词比较写实,他爸妈用得是“你这么硬气,把我们给你的车和钱放下,我看你还能硬气多久!”,游叙二话没说,全部放下。 谈梦西受不了游叙把话说得这么轻松,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,交通工具和经济命脉全扣下了,还叫好好想想? 他亲身经历过,一个母亲都能把伤口狠狠撕开;一对父母,两个人,场面该如何难堪,光想想已经心惊胆战。 他扭头就走,只给游叙一个背影,“你不该坦白!” 游叙追上去,“我不坦白,这么偷偷摸摸过一辈子?” “砰”一声,谈梦西摔上了门,混合外面的雷雨,“偷偷摸摸没问题,现在我成了什么,搅乱你家的一粒老鼠屎!” 他当惯了独狼,身后没有家庭背景,爱情是身边多了一头狼,两头狼浪迹天涯,不需要别人的接受和祝福。他不能理解游叙,不能接受游叙的做法,认为游叙要的太多了。 “别担心。”游叙拉椅子坐下,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。 手机,一卷百元现金,大把零钱,一根大金链子。 “还好我有些现金扔房间里,这个是我成年的时候,我爸妈送的。”他还有心情对谈梦西笑,“土不土?” 谈梦西深深呼吸着,环视这个临时梦幻的家。足足过了几分钟,家在他的视线里模糊,破碎,不自觉地流了眼泪。 他陡然清醒,回到现实,眼神透露出一股狠,悲壮又凄然,“把东西还回去,你也回去。” “哪有这么严重?” “有多严重,你看着吧。” 游叙看见他脸颊不断滑落的泪珠,一滴滴刺进自己胸口,起身,张开双臂。 谈梦西一把推开了他。 第24章 回去当你的乖乖儿子 谈梦西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,脑子里不断蹦出设想,快把他折磨疯了。 他的导师发了一批实习岗位信息,特别老的医院,在市郊区外,要求比市内的大医院低。 谈梦西报了上去,提前一个月到岗,补考过了问题不大,能顺利毕业。 本来是件好事,生活充满希望,游叙的家事砸下来,砸得他又萎靡不振,回到“对未来没有想法”悲观状态。 游叙的家庭,在他眼里像小学语文书里的家庭,爸妈上班我上学,老人有文化有退休工资,和睦健全,传统稳定。 往这样的家庭扔一个离经叛道的炸弹很可怕,扔给已经摇摇欲坠的家庭,比如他,性取向算什么事,能不能活下去才是人生大题。 游叙的家庭是一棵大树,枝枝叶叶齐心合力,势必会把这根基因突变的苗子掰回去。 掰回“正路”,符合语文书后续的发展——找个家庭同样优秀的事业单位女性,结婚生子,最好生两个。 面对爱的猛烈降临,谈梦西害羞、自卑、惶恐,不知道怎么爱,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值得被人认真地爱。 推开,是他的自然反应,自尊心和恐惧驱使。 他对游叙的爱,包括成全。 “我讨厌你关于成全的说法。”游叙弯腰拿出鞋,顺手把谈梦西的也拿出来,一左一右摆好,“我第一次对你说讨厌,但我真的讨厌,这不叫成全,叫自以为是。” 谈梦西肿着眼睛,被爱人说讨厌,心情坏透了。 他伸脚穿好,蹲下系鞋带,语气冷淡:“你爸妈打你电话了吗?” “没有。”游叙靠住门框,“管他们打不打,我们把房子选好,你安心实习就好了。” 谈梦西又有点眼酸,吸着鼻子自言自语:“这样不对。” “没什么不对,没了机车,我们可以坐公交。”游叙搂住他亲了一口,“哎呀,你好爱哭。” 第45章 谈梦西生来倔强,揩了下眼睛,“我只是没睡好。” 他们坐公交去了医院附近,郊区镇子里的房子便宜,一年租金在市区只够住小半年。 接下来的一年,他们要自己做饭吃,选了几套离菜市场和超市近的老房子,两室一厅带厨房。 谈梦西全程心神不宁,游叙问他这个卧室怎么样,他说还行。游叙又拉他去厨房看,厨房角落积满油垢,跟游叙一尘不染的家比起来,跟垃圾场差不多,他也说还行。 看了一天房子,两人在镇子里找个饭店吃晚饭。 谈梦西说自己请客,游叙没推,谈梦西想请,他要依着。 点了几个游叙爱吃的菜,游叙的电话响了,看一眼谈梦西,“我去接个电话。” 谈梦西一下子明白,这是游叙家里打来的,点点头。 菜上齐了,谈梦西木讷地坐着,精神压力太大,头晕,犯恶心,没胃口动筷子。 游叙接完电话回来,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,笑笑地说:“太见外了,等我一起吃?” “你爸妈说什么了?”谈梦西问。 游叙的筷子一顿,继续夹菜往嘴里塞,“工作的事,要给我换个地方。” 谈梦西的心沉下去,“换哪里?” 游叙说了地名,小城市,离这里有两百多公里。 谈梦西深深呼吸,游叙的父母对游叙没有太高要求,只有一个儿子,本科毕业足够,重点陪在身边,踏实。 游叙的出柜和抗争,已经让游叙的父母改变最大期望,战争升级,再扩大。目的显而易见,要他们分开。 “你马上要去培训,忽然改了……”谈梦西结巴了,“你、你怎么办?” 游叙果断点头,“培训完了,不去那边报道,再到这边面试呗。” “没这么容易,大家挤破了头要进的地方,你凭什么不去?” “凭我不想听他们的。” 谈梦西听出来了,游叙要凭自己的本事找份工作,供他们两个吃穿,房子继续租,恋爱继续谈。 “游叙。”他拿起筷子,手腕剧烈颤抖,“你先别交房子定金,我们以后要省着用。” 游叙点头。 他又说:“那套短租房,你也退了,我回学校住。” 游叙抬起眼,“为什么?” 谈梦西不敢看这双很多感情的眼睛,盯住自己绞住的手指,“这段时间根本没学进什么,静不下心,回寝室调整一下。” 游叙问:“你之前不是说补考百分百能过?” “我乱说的!”谈梦西忍不住低吼。 游叙起身,走到他身边,弯腰抱住他,轻吻他的头顶,“好了,别生气。” 谈梦西僵直着背,喉咙堵着一口气,呼不出来。 “你去吧。”游叙坐回去,情绪明显低落,“给你带来这么多影响,我也不想的。” 谈梦西眨动眼睛,故作轻松地笑了下,“我给你听了这么多破事,你不也没怪我,你想多了。” 他藏在桌布底下的双手握拳,悲伤和绝望一层层累积,指尖用力刺进掌心,不觉得痛,麻麻的。 跟他脑子里诸多可怕的设想相比,真的算不上什么。 谈梦西搬回了学校。 游叙也搬回家里,行李箱没拆开,自己马上要去培训,培训完立刻去租房子,迟早要走,没必要再收拾一遍。 他爸妈对他身体的回归没有太大反应,知道他的灵魂没有回归,在外面飘荡着。 儿子什么德行,他们了解。 长情,专情,痴情种——对车这样的死物都能迷二十二年,更别说一个活生生的不断回应的爱人。 关上门,打开窗户,游叙打开电脑里的音乐,掩盖打火机动静。 坐上窗台,他拨通谈梦西的电话。 “喂。” 谈梦西的声音传过来,游叙不由自主咬了下烟嘴,“想我没?” 谈梦西没回答他的问题,“你回家了吧?” “嗯。” “回去了就好,别跟你爸妈吵了,回去当你的乖乖儿子。” 游叙不敢置信,“你……什么意思?” “好孩子为什么总被坏孩子吸引?”谈梦西沙哑的声音在听筒里失真,冰凉的夜风和呛人的烟雾扑在游叙脸上,“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不一样,你没在黑的地方待过,所以在酒吧看见我,觉得新奇,没见过我这样的人。” 谈梦西通过手机对他解释,如果不是在酒吧,不是那么迷乱的场合,他是情场老手,或者他是个小混混,对自己这种拥有颓靡叛逆气息的人见怪不怪,他们不会一见钟情。 谈梦西又说:“还有没有一种可能,在相同的场景里,缺爱的我碰上一个爱特别多的人,那个人不是你的话,我和他也会相爱?” 说完,他毫无遮掩地叹了口气,一个风流的情场老手或历尽沧桑的小混混,没有那么多真诚的爱可以给他。 游叙不跟他绕:“没有这么多如果。” 谈梦西败下阵来,“好吧。” 烟头烫到手指,游叙的嘴唇贴近手机,眼前浮现谈梦西那张倔强又脆弱的脸,“我可以来找你吗?” 谈梦西问:“现在?” “现在。” “不能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你的问题好多。”谈梦西冷冰冰的,那次在江边说过差不多的话。 第46章 游叙又接起一根,太多尼古丁,太多无情的话,使他的头很痛,“我想……直接来你寝室。” “我讨厌死缠烂打的人。” “那我不来,我不想变成你讨厌的人。” 两人隔着电话静了很久,谈梦西的舌根压着“分手”两个字,说不出口。 他不能接受自己这么残忍,一想到游叙低头吻他的样子,完全喘不上气,好像生病了。 他发起狠,咬一口自己的手背,松开牙齿,盯住这个凹陷的深红色牙印,“要不,别在一起了。” 话出口了,他又想扇自己一个巴掌,这种礼貌又软弱的句式,到底怎么出现在他脑子里的? 他一点也不想说这话。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。 两分钟后,游叙说:“你刚说什么?” 谈梦西不说话。 游叙又说:“我坐在窗台上,风大,我没听清。” “我、我没说话。”谈梦西的视线模糊了。 眼前书上的字全部晕开,漾成模模糊糊一大滩,“啪嗒”,眼泪不断砸在纸上。 电话那头,“砰”一下关上窗户的动静,游叙悄声说:“我爸好像进来了,记得接我电话回我短信,多回一点。” 游叙他爸一进房间,皱眉问:“你抽烟了?客厅里闻得到。” 游叙从窗台下来,手背在脸上反复擦,“嗯。” 游叙他爸拿起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,走出他的房间,“我们家没人抽烟,你在外面学坏了。” “不用学,我早会了。”游叙坐回书桌,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新的。 还没有来得及说再见,谈梦西看着断了的电话,半天没动静。 寝室只有他一个人,他孤单平静地爬上床,躺了五分钟,毫无征兆地蹬了一脚床板,失声痛哭起来。 第25章 糟糕透了 人生,爱情,学业,谈梦西觉得自己整个人糟糕透了。 糟糕的他还拉游叙下水,游叙也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,走向恶劣的未来,他认为自己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。 要是他安心享受游叙提供的经济和爱情,估计不会痛苦。 他做不到,决意把游叙往“正道”上赶,见不到面很方便,对游叙说话一次比一次无情,痛苦得要命。 生活好像回到正轨,游叙按计划出去培训。 他在大巴上给谈梦西打电话,“我一个礼拜后回来,我们见一面。” 谈梦西问:“见面干什么?” 游叙压低声音,话里带笑意,“睡觉。” 谈梦西越无情,游叙越无赖,拳头全打在棉花上。 他几乎抓狂,翻抽屉找了根烟,含糊道:“当我什么人,想睡就睡,还隔三差五地睡?” “这几天我想了很久,我听你的,听我爸妈的,我去那边上班,你去实习,我每周回来跟你过双休。” “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你爸妈发现了,会找关系把你调到国外去。” “想什么呢,我又不是官二代,哪来这么硬的关系。” “我不接受异地恋。”谈梦西说,“天天想,没意思。” “没有异地,实习期一过,我申请调回来。”游叙下了车,站在大太阳底下,晒得心烦意乱,语气还是很正常,“我还是会去租那套房子,带阳台的,离你的医院近,窗外风景好。” 谈梦西“啧”了一声,“你有钱吗?” “租房子够了。”游叙说。 谈梦西闭了闭眼,“我图你钱才跟你一起,现在你没钱了,我图什么?” 电话那头静了几分钟,游叙噗嗤发笑,“傻瓜,好歹也拿了我的钱再说这种话吧?” 谈梦西轻飘飘地骂:“你好没意思。” “没意思,我随便说句话,你笑五分钟。” “我笑点低不行吗?!” 谈梦西吼完,咬牙挂掉电话。 下一秒,游叙给他发信息:行,我喜欢笑点低的。 谈梦西没回。 谈梦西回短信那天,游叙站在工地里,天阴,要下雨的样子。 他一脚泥,忙着找东西遮测绘仪,问工人拿来一把伞,打开短信: “我已经申请别的医院了,实习完直接回家找工作,家里有房子住,挺好的。” 谈梦西要是真回老家了,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异地恋,还会无疾而终那种程度。 怕雨大,游叙招呼同事收工,用雨衣掩好仪器,扛着往临时办公室跑。 他气喘吁吁放下东西,立马打字回:“你是谎话精,我不信。” 谈梦西回得很快:“你走着瞧。” 面对泥泞的工地,一屋子躲雨的工人,游叙抹了把脸,终于在这个铁皮屋子爆发,电话拨过去,几乎要把房顶掀了:“谈梦西——你他妈要逼疯我吗?” 游叙培训回来,直杀医院大门。 谈梦西没下班,临时跑出来的,穿一件不合体的白大褂。 看一眼崭新雪白的大褂,还有藏在衣服里消瘦的身体,游叙生怕风大,把谈梦西吹跑了。 当着谈梦西的面,他吼不出来,站在风口,挂了点儿得意的笑:“这不是没换医院么。” 谈梦西低着头,眼下乌青,一副心力交瘁相。 游叙同样心力交瘁,随地找了个脏兮兮的花坛坐下,“昨天没睡好?” 第47章 谈梦西说:“去酒吧了。” “有人跟你搭讪吗?” “有,排着队。” “今天做什么了?” “跟师哥跑了一天,没干什么。” “吃什么了?” “食堂吃的。” “包饭?” 谈梦西点头。 “住在哪里?” “跟师哥住一起。”谈梦西实话实说,还没找到落脚地。 游叙已经蹭蹭冒火,忍着不发,“你之前不是说了,实习不包吃住。” 门口人来人往,谈梦西抬头看看四周,回过脸来瞪住他,眼神恶狠狠的,声音特别轻:“你……到底想干什么?” “骗子。”游叙骂完,拉他的手,“来,陪我坐五分钟。” “别坐这里,去我休息室。”谈梦西不给他牵,扭头往医院里面走,不自觉地跟他聊,“没人,眼科挺清闲的。” 老医院陈设旧,光线差,病患少。 谈梦西引游叙上了三楼,走廊消毒水气味冲鼻,空得脚步有回声。 休息室四张高低铁床,只有一张有使用痕迹,床头堆了厚厚两叠书,一看就是谈梦西的。 谈梦西把门一关,转个身工夫,游叙凶狠地搂住他。 他跌进去,被结结实实摁进怀里。他知道会这样,一见到游叙,那些谎话和推开坚持不了几分钟,纷纷塌陷,所以把门关好了。 游叙没有下一步动作,右手托住他的后脑勺,左手搂紧他的腰。 两人一动不动,静静地站了两分钟。 谈梦西叹了口气,做梦似的,美梦又是噩梦,说话也是梦话:“这些天,我总能隐隐约约闻到你枕头上的味道,不是香味,更不是臭味,很好闻,形容不出来。” 游叙僵住。 谈梦西吸着鼻子,贪婪地嗅,要把游叙的气味全部保存,“明明换了张床,还总以为自己躺在短租房那张床上,这正常吗?” 游叙的嘴唇在谈梦西的耳朵上蹭,肉眼可见地红了,烫了,哑着嗓子问:“你在勾引我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谈梦西摇头,抓在游叙衣角的手指紧缩,几乎往死里攥。 游叙的嗓音和提问,像某种特定情况下的指令。 他不由自主做出该有的反应,浑身的骨头和肌肉在松弛,连着发丝和声带,脑袋晕乎乎的,飘到短租房的床上。他放松,柔软,敞开,明晃晃地告诉游叙,可以把他摆成任何想要的姿势,对他做任何想做的事。 他恨自己沸腾的血肉之躯,也恨自己有个倔强的灵魂。 游叙掀他的后领,好玩似的,“你白大褂里穿了什么?” 穿了正常的短袖长裤,谈梦西倒希望什么也没穿,退后两步,不让他掀,“你先回答我的问题,正常吗?” “再正常不过。”游叙说,“因为我也一样。” 爱人的气味,说不清道不明,跟见缝插针又疯狂的思念一个德行,乘人不备溜出来,不知道从哪儿溜出来的,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,反复提醒: 记得这个味道吗?当时你们躺在一起,说不完的废话,好甜蜜。 谈梦西又叹气,叹不完,“你跟我在一起,你家会一直反对下去。” “我发现,你特别喜欢替别人考虑,这是我爸妈跟我的矛盾,不是我跟你的。” “我不想你因为我丢了这么好的工作。” “如果我爸妈不反对你,要我娶你进门,你忽然有个去三甲的机会,前提是跟我分手,你会跟我分手吗?” “会。”谈梦西狠狠点头。 游叙咬牙:“你会个屁。” “我再学一辈子也进不了三甲,你爸妈也不会同意,这个如果太假,我有什么不敢的。”谈梦西微微笑了,眼尾飞上两道粉红,泛着水光,“我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,我也给不了你什么。” 游叙好像听见天大的笑话,低声嘶吼:“你不明白?我不要什么,我要你——让我爱你!” “让我看你进工厂,还是去开出租,干苦力,只为了跟我缠一起。我今年没工资,后续工资也不会高到哪里去,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吃苦?” “不要管我,这是我跟我爸妈的持久战,你只管好自己。” “我很好。” “你接下来的生活怎么过,哪有时间打工,晚上又看书又打工,累不死你。有我在,你安心地过。” 走廊响起陌生的脚步声,谈梦西连忙打开门,请人出去,“我做不到。” 游叙老实出去,只说:“我到家等你。” 谈梦西怔了,“哪个家?” “带阳台的那个房子,我先回去收拾,顺便买点菜。”游叙回头,垂下眼睛,“我不是很会炒菜,晚上要不煮火锅?” 刷地白了脸,谈梦西嘴唇颤抖,用气音说:“我不会去的。” 游叙点头,“我等你。” 谈梦西缓缓摇头,“别等。” 游叙也脸色发白,大约走廊的消毒水太烈,刺眼睛,视线模糊得要命。 他看不清谈梦西的表情,只看见一道模糊的白影子,仿佛离自己很远,哭似的笑了下:“放心,我不会来医院死缠烂打,你去忙吧。” 游叙走了。 谈梦西站在原地。 第26章 落地 这一天,谈梦西没有去;这一个礼拜,谈梦西没有去;连着大半个月,谈梦西不敢踏进那块地方。 第48章 游叙没给他发短信,没给他打电话,好像如他所愿,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。 谈梦西不知道自己怎么活的。 要说糊里糊涂,不准确。他操作仪器熟练,给人做眼球a超,手法仔细温柔,对老人儿童耐心,没犯过错。头脑又算不上清醒,思维僵硬,情绪枯竭,分裂成两个自己,一个在实习,一个只是行尸走肉。 一想到游叙的背影,彻底消失在了医院走廊,再没有出现。他产生一种天崩地裂的晕眩感,无力地扶着墙,一步步挪回诊室,茫茫然坐下。 师哥拿着病历回来,“小谈,这两个手术的送去住院部。” 他的耳朵嗡嗡响,好像听不见。 “小谈?” 谈梦西抬起头,手脚哆嗦得厉害,接下病历,心想自己挂了理论,实习考核估计也过不了了。 游叙是埋在他心里的一颗定时炸弹,牵动他脆弱的神经,引线燃着,倒计时在数。 炸弹爆炸的那个下午,他刚结束午睡,提着保温壶去热水间,排在两个同学身后。前面两人在讨论以后,一个家里开诊所,已经相亲了,毕业就结婚、考证、子承父业。一个说二战,势必考上研究生。 谈梦西忍不住插嘴:“开诊所……还蛮好的。” 相亲那个回头,“还行,生活稳定,你呢?” “不知道。”谈梦西耸耸肩膀。 大概率拿到毕业证,找个私立小医院待一年,考证转正,无限上班。 电话响,陌生号码,他接了。 “谈梦西?” “嗯。” 对面顿了下,有深呼吸透过听筒传过来,“同学你好,我是游叙的妈妈。” “轰”的一声,威力无穷的炸弹炸开,有毒的蘑菇云在谈梦西脑袋里升起,只剩耳鸣,空白,无休止地战栗。 “阿姨,你好。” “游叙一直没回家,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?” 谈梦西提着水壶往回走,走到阳台无人的吸烟区,“我……不知道。” “你们没有联系?” “没有。” “我和他爸爸很担心他,他不听我们的,你替我找找他,当面劝劝他,好吗?” 谈梦西冷下声音,“他不听我的,我劝过了。” 电话那边支吾很久,似是开不了口,又不得不开,话里全是难堪,“他说……他不想活了。” 谈梦西呆呆地靠墙蹲下,翻口袋找烟,没有。 听筒里还在说:“你觉得这是一个成年人该说的话吗?” 谈梦西摇头,用力地揉搓脸颊,“不、不是。” “他没谈过恋爱,我们能理解,我们尽力给他做思想工作,他反过来给我们做思想工作,你们……两个男生……我和他爸爸接受不了,你明白吗?” “明白。” “没有法律保护,谁也不能保证以后会怎么样。你们太年轻了,不知道什么是爱情,爱情不是消极的,不会让人堕落。你们以后遇到正常的爱情,回过头,怎么看这一段?对以后的妻子,公平吗?” 到底怎么接了电话,又怎么挂了电话,谈梦西不太记得。 游叙妈妈全程礼貌,没有过激言语,引用了一些无法反驳的事实。 谈梦西对她没有任何意见,因为这些事实始终存在,足够杀死他的爱情一千一万遍。 谈梦西再离游叙的距离最近,已经是一个礼拜后的事。 没有任何迟疑,他径直走到他们两个看过的房子。圆圆的古老的单元门,三楼,生锈的双层大门,带一个朝南的阳台。 他敲了门。 没动静。 老式的防盗门带一个能推开的小窗,他用指尖一点点扒开小窗,透过缝,里面微亮,卧室有灯。 他又敲门:“游叙。” 还是没人应。 “咣——” 谈梦西踹了大门一脚。 门内响起拖沓的脚步声,近了,更近了,门锁轻轻转动。“吱呀”一声,老旧的防盗门发出哀鸣,门内的昏暗,熟悉的烟味,高大的身影,向谈梦西徐徐展开。 游叙拉着防盗门,以为房东来找事。 那张深邃张扬的脸写满警惕,目光阴沉,见到谈梦西的刹那,把呼吸都停住了。 两人对视一分钟。 游叙先笑开了,“谈医生,出诊啊?” “对,有人执迷不悟,一般这种情况要看眼科,我这不来了。”谈梦西踢了脚自己的行李箱,语气平淡,“让医生进去。” “请进。”游叙抿了抿嘴,打开门,弯腰拎起箱子,发现箱子特别重。 特别特别重,比谈梦西来短租房的重太多,好像把全世界装了进去。 门口鞋架是新的,谈梦西脱了鞋,居家拖鞋有两双,新的,一模一样。 沙发是旧的,空空的,没铺沙发垫。他在房子里看了一圈,整个地方的窗帘换过。厨房干净,边角仔细清理过,灶台摆着新的电磁炉和厨具。他打开冰箱,一些鸡蛋,可乐,冷冻层有肉,没有蔬菜,散发着不会生活的气息。游叙的行李堆在卧室,书桌上电脑和书整齐摆放。床上四件套是他们的老熟人,在短租房买的那套,深蓝条纹磨毛面料,柔软,舒服。 谈梦西在前面走,游叙跟在他身后,不敢呼吸太大,怕把这片朝思暮想的薄薄的肩背吹跑了。 第49章 卧室与客厅的衔接处竖着一卷卷什么东西,像纸,带淡色花纹。 谈梦西问:“这是什么?” 游叙回答:“壁纸,房间的墙有点脏,我想装扮温馨一点……” 还没聊完这些壁纸,谈梦西回过身,劈头给了游叙一个耳光。 他没打过人,更没打过爱人。 力道合适,准头不足。没有正中脸颊,打在游叙的下巴,并未发出想象中、令人发麻的“啪”声。 游叙偏过头去,呆滞了几秒钟。 几秒钟后,他把谈梦西拦腰搂住,谈梦西在他的胳膊里挣扎,双手在他肩上捶,不断往后退,他往前堵。 两人磕磕绊绊扭打到墙角,谈梦西没路可退,游叙终于把他攥住了,一只手牢牢攥住他两个手腕,一只手摁住他的头,摁在自己怀里。 很快,有热热的眼泪在胸口晕开。 游叙低头,“医生,你这眼睛怎么老流眼泪?” 谈梦西的手腕泄了力,不再跟他挣,用额头撞他的胸口,已经哽咽:“别死。” “我没死。” “你妈说,你活不下去了,你说过?” “……” “别死。”谈梦西流了一脸眼泪,哑着嗓子重复,“你他妈别死……你为什么能说这种话……” 游叙简直手忙脚乱,忙着拥抱,亲吻,安慰,擦眼泪,把剧烈颤抖的身体抚平。 大约半个小时,谈梦西平静了,在游叙怀里抬起头,“我休学了。” 游叙一僵,“什么理由?” “厌学,身体不好。” 游叙的喉结滚动,不再说话。 谈梦西又说:“反正学不进,实习又苦又累,还分钱没有,我跟你一起挣钱,一起过日子吧。” 他在等游叙说些什么,痛骂他,鼓励他,还是表扬他。 游叙的眼眶通红,睫毛颤抖,搂住他的手臂越箍越紧,还是没有说话。 谈梦西不等了,“别难过,我来了。为我活下去,再也不要说那种话,好吗?” 游叙啄米似的点头,一直点,热泪憋不住了,顺着点头砸在谈梦西脸上,很快用拇指揩去。 谈梦西吸吸鼻子,扬起笑脸,“要是我找不到工作,养我很贵的。” “没关系。”游叙说。 游叙在郊区找了份建筑检测员工作,实习工资很低。每天朝七晚八,工地尘土飞扬。 谈梦西找出几个空酒瓶,插上各种月季,树枝,蕨叶,全是捡了小区修剪下来的绿化带。 他们挪开床和柜子,拆开一卷卷自粘壁纸。自粘壁纸,不知道谁发明的这东西,拉直了变形,不拉直起皱。划线、拉尺子,站梯子上的人和拉直的人感情再好,配合再一致,没用,横竖贴不平整。 两个人贴得手臂酸痛,看着满墙不能细看的壁纸,并排躺在床上傻笑,心想贴壁纸是世上最难做的事。 他们这么年轻,为爱生为爱死,相信只要充满勇气和坚定,一定会成为上天眷顾的两个幸运儿,一对幸福的恋人。 遭受苦难的人是什么人,肯定不是他们。 第27章 学着生活 游叙的爸妈说不管游叙了。 两天后,他们又打游叙电话,逼问游叙到底在哪里,要当面确认儿子还安全。 游叙有了谈梦西作伴,已经无所顾忌,给了地址。 “不管”的父母登门。 场面很普通,普通到平静,要不是现实摆在眼前,谈梦西会认为自己的恐惧和悲观的预想多余。 他们在外面敲门,游叙在厨房打鸡蛋,谈梦西去开了门。 游叙爸爸戴眼镜穿西裤,游叙妈妈打扮时髦得体,二人形象完全符合谈梦西的想象,跟语文书里的父母气质一样。 他们没进门,对谈梦西说了你好。 谈梦西也说了叔叔阿姨好,不知道自己喊清楚没有,无法确认。他微微低着头,不敢看他们的表情,回身去找游叙。 游叙跟他们出去了,叫谈梦西把鸡蛋煎好,等会儿用来当面条浇头。 厨房的灯是根老旧灯管,中间一截黑的。窗户跟边上挨得近,旁边炒菜的油烟飘进来,又香又呛人。 谈梦西立在昏暗和烟雾里,有点睁不开眼睛。 他仰起头,深深呼出一口气,再低下头,把两个鸡蛋煎好。他们不太会做饭,经常煮面条和火锅。 把煎蛋放进盘子,谈梦西轻轻走出厨房,躲在大门内。 游叙他爸的音量高,话说得很绝情:“正好,你们两个没人管的凑一起,我们在亲戚熟人面前抬不起头,白养一个儿子!” 他妈声音不大,却能听清,叹了很长的气,“胆大妄为,吃不完的苦在等你们。” 游叙没有声音。 静了五分钟,游叙他妈说:“我们走了。” 游叙说:“嗯,路上小心。” 他爸只是冷哼一声。 脚步声在楼道响起,游叙敲门,谈梦西很快开锁。 一看到对方,他们溺水似的紧抱成一团,久久不肯分离。 谈梦西以为自己会像游叙,放弃体面的国企岗位,依然可以找到国企以外的工作,不耽误用专业挣钱。 连续三天,他独自去了人才市场。 满眼找工作的人,像海里密密麻麻的小鱼群,他是其中一条,最不起眼的一条。没有工作经验,没有拿得出手的证书,专业相关的岗位,轮不到他来投。他跟着别人在这片海里盲目打旋,填写数不清的表格,个人技能和成绩填了英语四级,不够,把拿奖学金和带教老师的夸奖和六级在考也写上了。 第50章 学历一行,只能写“高中”。 不管是现实还是网上,谈梦西投出去的简历一一石沉大海。 晚上,两人坐在矮矮的茶几边,一人一碗面条。 谈梦西心不在焉,二十分钟没吃完,面条坨了。 游叙把他的碗拿走,“别吃了,你想吃什么?我们出去吃过。” “不饿。”谈梦西的眼眶有点红,“我……我今天去以前经常打工的电影院问了,招一个检票员,两班倒。” 游叙盯住他,“不好,跟我的上班时间会错开。” “市中心有家西医诊所回了消息,咨询助理,我这个行业太吃学历和证书,所以工资一般。” “市中心太远,每天来回通勤要三个多小时,天不亮就出门?” 谈梦西没了耐心,烦躁地抓抓头发,“你说该找什么样的?” “轻松的,离家近,不用挣太多,三个月后我能转正。”游叙回答。 谈梦西哭似的笑了下,“附近那家网吧招个白班网管,怎么样?” “不好,网吧太乱。” “白天有什么乱的,八个小时,坐那儿上网,又不是晚上,晚上的工资也比白天高。” “你想去吗?”游叙问。 谈梦西咬住嘴唇,几分钟,哑声开口:“有什么不能去的。” 他用很短的时间决定放弃专业,转而去找基础工作。比如他熟悉的兼职,换成长期工就好,奶茶店,电影院,餐厅等等。实在不行,找个地方从销售做起,胆大嘴甜,没有活不了的。 他明知道自己该这么想,该这么做,却无法心甘情愿地做到。 这时候了,还顾及自己内向的性格和薄薄的脸皮,每天向陌生人寒暄卖笑,不如把他杀了。 游叙把他搂进怀里,“你不想去,不去就好。” “我想去,是你一直说不好!”谈梦西把脸别进游叙的胸口,闭上眼睛。 其实他在不受控制地摇头,对自己摇头,鼻尖蹭着衣物,全是游叙的气味,试图从这份气味里获得安宁。 他无法安宁,几乎崩溃。 “谈梦西,不要这样。”游叙托起他的下巴,又看见一脸眼泪,“你不出门,我也不会怪你。” 他不是故意说不好,真心看不得谈梦西去做这些。一个医生去当网管,不该这样的。 该怎么样? 他也不知道,工地的工作把他的脑袋累坏了。 谈梦西还是闭着眼睛,哽咽道:“我觉得自己好没用。” 游叙同样哽咽:“没有,你很好。” “我不好。” “别逼自己,你到家玩我的电脑,睡懒觉,看纪录片,我们再买好多零食放家里,好不好?” “我做不到。” “我们不是说好了,”游叙逼自己活泼起来,咧出一道傻笑,“我养你呀!” 谈梦西抬了眼皮,泪眼婆娑地望住游叙,“傻话。” 游叙瘦了,晒黑了,神态比以前憔悴很多。灰扑扑的蓝色工作服还搭在椅背,每天用洗衣机洗两遍,看着依然不算干净。 他们恋爱多久了?不到半年,四个月顶天。 出来多久了?不到一个月。 无忧无虑骑机车的大男孩消失了,留下一个下班回来疲惫不堪的青年。 而他,他深刻地知道,自己走上一条毁灭性的人生之路,前途是黑暗中的黑暗。 年轻出众的皮囊,较好的体力,很多过客的追捧,在真实、体面的生活面前,这些狗屁不是。 社会不像学校。 一次没应聘上好工作,没有补找;做错事的情况下,老师顶多给个脸色、发个火,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,洗衣机却坏了,漏水漏到楼下阳台,要赔偿房东一千块。 房东责怪他们每天洗两次衣服,楼下听得清清楚楚。另外,他们缺乏常识,有泥灰的衣服,要先刷干净,再放进洗衣机。 他们在学习努力生活,刚步入社会的、新鲜的年轻人往往缺乏常识,在他们自己眼里,算不上一个错。 游叙还没发工资,钱是谈梦西付的。 谈梦西的存款也不多,对他们而言,说这台洗衣机砍了他们一刀也不为过。 他们长了记性,以后租房子,一定要反复检查家具电器,尤其是老旧电器。 光电器的教训,那还不够,便宜的租房有诸多问题,下水道没做存水弯,没包隔音棉,楼上上厕所,楼下臭气冲天,并不停发出噪音。 房东礼礼貌貌接下他们一句句“爷爷”,扭头便是叫他们自己解决,看他们房间贴了壁纸,还强调别把墙壁弄出洞,一个洞两百。 游叙受不了了,给父母打电话,要拿回自己那张卡,可以把卡里的一部分钱扣掉,但必须把他自己挣的部分还回来。 他质问凭什么。 父母说凭他们生了他。 这场大战发生在谈梦西上班时间,谈梦西回来时,他已经有了乞求来的五千块,并且叫工人把卫生间处理好了。 面对客厅一地的垃圾,游叙系着围裙,弯腰在卫生间刷地板。 谈梦西放下手里的袋子,“家里怎么了?” “我叫人来包了隔音棉,顺便疏通了下水道,这个房子的管道乱七八糟,当年接管道的师父来干活前,最少喝了两瓶白酒。” “你有钱?” 第51章 “我问我爸妈要了。” 谈梦西怔住。 游叙放下刷子,洗干净手,“没事,低一下头的事。” 谈梦西有几分钟没说话,把袋子提过来,“小区边上开了个小吃店,蛋挞买一送一。” “正好饿了。”游叙笑着坐他身边,边吃边说,“我现在算不算吃你的,用你的?” 谈梦西苦笑,“算。” 在今天之前,他们全靠他那点微薄的存款撑着,只差吃糠咽菜。 游叙把咬了半口的蛋挞塞他嘴里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黑的小盒子,“那我还你一个礼物。” 谈梦西鼓着腮帮子,疑惑地盯了他一眼。 打开盒子,简单的细细的圈,一枚黄金戒指。 “不贵,才一千五。”游叙又拿起蛋挞,“上次我们去逛商场,你多看了它一眼。” 谈梦西皱起眉头,他们经常下班后在附近瞎逛,有家新开的商场,也去逛了,纯逛不买。 他什么时候多看了一眼,不记得,怀疑自己根本不是在看它。 但是,有什么关系? 谈梦西抿起嘴唇,颤抖地把戒指戴上无名指,尺寸正好。 他又哭又笑,憋出两个字:“好土。” 游叙亲他两口,“下次买不土的,这次你忍忍。” 谈梦西戴着戒指入睡,隔天一早,叫游叙把它退了。 游叙死活不去,前说这样很丢脸,后说自己不想退。 两人吵了一场小架。 谈梦西夺门而出,他不怕丢脸。游叙追上去,一把夺回来,再闷头独自去了商场,把戒指退了。 第28章 糖和巴掌 为了相爱抛开一切的行为是伟大的私奔,谈梦西和游叙已经私奔了二个月。 他们不再看日出日落,早上不再做了,没时间和精力,改成早上分别时用力拥抱。 偶尔有小摩擦小吵嘴,游叙嘴直,行动派,善用小礼物和诚实的肢体动作哄好谈梦西。谈梦西习惯不跟他计较,给他的台阶能铺条通天大道,一哄一个准。 游叙的父母还是没能做到“不管”,隔三差五打游叙电话,偶尔跟儿子进行短暂的面对面谈话。 谈梦西能出门就出门,不能的话,全程当隐形人。 电视剧里的父母很戏剧化,会大吵大闹,威逼利诱。游叙的父母不会,他们向谈梦西问好,也说再见,关心游叙,劝阻游叙。儿子永远是儿子,他们把他当一个路人,路过他们一家三口,摆明了希望他隐形。谈梦西不能说他们有错,感觉这样似乎比戏剧化更残忍。 游叙希望父母平安健康,但该隐形的人不是谈梦西,导致每次谈话都以不愉快收场。 在外面,二人各自受尽委屈,偷偷咒天骂地。回到家,他们拥抱对方,一切又值得。 真的值得,除了吃糖,他们从未感受过这么真实的甜蜜。 谈梦西经常半夜口渴,一渴就来回翻身,睡不踏实。不管多晚,游叙睡得多熟,察觉到他渴醒了,会眯着眼睛给他倒水,梦游似的端到他嘴边。 半夜能送到唇边的水,跟沙漠里的泉水一样清甜。 游叙发第一个月工资那天,跟同事聚餐回来,右手藏在外套口袋里。 他神神秘秘,给谈梦西带了东西。 谈梦西在喝白粥,放下勺子,“什么东西?” 游叙拿出打包盒,一只棕色的海星躺在里面,还是热的。 谈梦西瞪大眼睛,“海星?” 游叙不好意思地叹气,“只有一只。” 这东西在内陆城市比较稀奇,预约菜品,餐桌上一人一只。谈梦西不吃陌生人过嘴的东西,游叙也舍不得他吃剩菜。 这只是游叙的,没人碰过,很干净。 看着奇怪的丑丑的海星,谈梦西的鼻子酸涩了,戳一下海星,“你同事看你这样,没笑话你?” 心里同样酸涩得不行。 以前的游叙没吃过苦,跟他出去,吃不完的东西从不说打包。现在能面不改色地打包一只小海星,还因为只拿得出一只,对他不好意思。 “我跟他们不熟。”游叙微微笑着,看出谈梦西在憋泪。 上次一个小戒指,这次一个小海星,谈梦西被感动得稀里哗啦,他却认为自己还没做什么感天动地的大事。难受,幸福,无法消解这份矛盾又美丽的心情。 他笨拙地剥出一根腿,“快吃,冷了可能会腥。” “怎么吃?” “吃里面的肉,我想到你喜欢吃小贝壳,应该也喜欢吃小海星。” 谈梦西把第一口海星塞游叙嘴里,“怎么样?” 游叙皱起眉头,嚼完,“不好吃。” “是鲜甜的。”谈梦西吃了一口,边笑边嚼,“我发现,你一点儿也不装,不爱吃的东西,哪怕我喂你,你也不说它好吃。” 游叙也笑,“我这样是不是挺讨厌的?就像你给我带的炒面……” 谈梦西深深望着游叙,“诚实不是缺点。” 在他眼里,游叙的优点数不完。 游叙有着符合年龄的无畏乐观,有空去周边城市玩玩,有工资了当然要犒劳自己。 两人在市中心胡吃海喝,游叙给谈梦西换新手机,给自己买新鞋,再一人一桶甜到发腻的奶茶。半夜双双渴醒,对着傻笑。 生活不可能只有糖吃,还要挨巴掌,像坏掉的洗衣机,反臭的下水道,干瘪的钱包。 第52章 谈梦西在投简历和找工作上挨过不少次,苦楚和牙齿往肚子里咽。月末,当他领到身为网管的一千一百块工资,导师正好打来电话,他拿出的手机是游叙给他买的—— 他又狠狠挨了两个巴掌,分别叫现实和自卑,疼痛感达到顶峰,引他向自己叛变。 他以为自己拥有细菌的顽强,却成了一条没用的寄生虫,寄生在游叙身上,吸游叙的血。 不管游叙是否乐意被他吸,他不能接受。就像明明念了四年多大学,在学历栏填写“高中”,不能良好接受。 导师唉声叹气地问他什么时候回去,他不是第一个休学的学生。导师告诉他,一切还有希望,不能捞也给他想办法。 他的回答支支吾吾,答应去医院做身体检查,出了结果再看。 还有希望吗? 谈梦西不这么认为,厌恶起自己棱模两可的回答,跟厌恶自己的出生不相上下。 回就回,不回就不回。 什么叫再看? 当天晚上,谈梦西梦见自己回到学校和医院,跟游叙分手了。 梦里,他见到师哥和老师,重新写起病历,坐在各种仪器前,特别高兴,把分手后的游叙抛之脑后。他还是以前的他,用看石头的目光看每个向他示好的人,没爱过谁。他回到那座昏暗老旧的实习医院,做琐碎的小活儿,给人挤睑板腺,割麦粒肿。 尖头刀片划开皮肉,血和脓液渗出的瞬间,像从失忆恢复记忆——游叙跟家里闹翻了,在工地上班,很苦,很累,为了挣钱给他当生活费。 他怎么能高高兴兴地撇下游叙? 游叙会伤心到死。 这是一个残忍的噩梦,精准戳中他隐蔽的内心深处,挖了出来,毫不留情地晾给他看。 谈梦西哭着醒过来,心惊胆战地睁开眼,窗是出租房的窗,不是寝室或医院。他的滋味跟噩梦里一样,失落又庆幸,二者共生,疯狂浓烈地并行。 游叙听见他含糊不清的呓语,拍拍他的背,“你做梦了。” 好像真的做了这些事,谈梦西心虚,满脸不安:“我……我梦见自己回学校了。” 游叙困得睁不开眼,本来在打哈欠,听到他这话,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,“然后呢?” “然后,一切没什么变化。” “没变化?” “梦里,我不认识你,回到最开始了。”谈梦西撒了谎。 他对他妈撒谎,说自己在实习,对游叙撒谎,同样对自己撒谎。 半睡半醒状态,游叙来不及装坚强和镇定。 他的内心恐慌,同样脆弱不堪。这场可怕又持久的风暴,他不能一个人承受。如果谈梦西离开,他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成了笑话,头破血流的代价换来一场空。 顾不上粗鲁,他把谈梦西拽进臂弯,喃喃乞求:“不要离开我。” “不会的。” “我不敢想象,如果不认识你会怎么样。” “别怕。” 谈梦西回抱游叙,脸颊偷偷在枕头上蹭,蹭去残留在眼角的梦里的眼泪。 有什么未知的东西一步步把他击溃,他无处可躲,躲进游叙的怀里,还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地诉苦。 谈梦西只知道自己不能退,游叙也不能退。 他们交出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,现在,未来,为爱分担彼此的命运。他们是组成镣铐的两道钢条,分别化成环和链,彼此制衡缺一不可。 他们把头颅献了出来,任凭对方裁决。 拮据的生活继续公平又宁静地过。 谈梦西天天给人送泡面送饮料,闲了会登录自己的游戏账号。 在短租房时,游叙邀请过他一起打游戏,他不会,因为他的电脑老掉牙,卡到家。游叙说怪不得,只能闷着听歌,没有打游戏的条件,勤工俭学也没空去网吧。 现在条件充足,他正好把游叙玩的游戏摸索一遍。 没多久,有个校友通过社交软件好友通道,添加谈梦西的游戏好友。对方是谁,长什么样子,他记不太清楚,以前参加社会实践时加的。 谈梦西离开寝室后,室友们忙着冲向毕业,对他的熟悉程度直降为零。 这个校友跟谈梦西聊起学校,老师,同学;聊起医院,病例,实习的苦和累;聊起他曾经熟悉的世界。 屏幕里两个虚拟人物,打着副本,一个人大倒苦水,一个人装作不经意地听。 复学,学校,医院,这些话题是他们同居后的禁忌。 游叙每天睡眠不足,聊天时间有限,从不跟他聊这些,只聊他们的生活现状。他也不聊,仿佛聊了,会侧面说明他不够坚定,重伤游叙的心。 他不想伤游叙的心。 再不想,再否认,它们还是会见缝插针地无意识流露,无法当成家电维修,也做不到视而不见。 陌生的校友像一个潘多拉魔盒,谈梦西受到这些话题的诱惑,不受控制地打开了它。 第29章 裂痕 游叙拿到第二个月的工资,还碰上休假,计划带谈梦西去买几件过冬的厚衣服。 开门,走进卧室,谈梦西在用他的电脑打游戏。 游叙恨自己没时间,不然一定会陪谈梦西玩。看见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对话,他不禁在谈梦西身边坐下,平常地问:“你在跟谁聊天?” 第53章 谈梦西的手一扬,下意识要挡。 没挡,又放下了。 他没有回头,回答有些僵硬和颤抖:“一个校友。” 爱人的眼睛,在面对问题时,看不看向对方,用何种眼神,是最有力的答案。 校友,为什么要颤抖? 刹那间,游叙的平常土崩瓦解,不止情绪,能清晰感觉到心脏剧烈地抽痛好几下。 他克制住怒火,开始翻开他们的聊天记录。 很多很多与他无关的内容,却每一条与谈梦西有关。有半个月了,对面那个人不断在向谈梦西明的暗的示好,似乎要费尽心机了解谈梦西。 游叙面无表情地念出来: “向你室友打听了你的一些事,我想告诉你,我不反感男的。” “我记得,你长得很好看。” “我这个月底休假,你愿意跟我出去一趟吗?” 谈梦西的回复模棱两可,好像看不见这些示好,条条回复“哈哈”“呵呵”,却不阻止对方,若无其事地跟对方聊下一个话题,关于补考,实习,外面的医院。看这样子,谈梦西有计划复学,没告诉他。 谈梦西的大脑空白,肩膀缩起,安静地坐着。 游叙哑着嗓子,一行不漏,一字一句,把对方暧昧的消息挑出来念。 他用这些字句和冷漠的语气,把谈梦西活活凌迟。 酷刑大约进行了二十分钟,谈梦西的脸色青白,耳鸣,眉心到下唇全是麻的,满背的汗浸透了衬衫。 游叙坐不住,站了起来。 手在发抖,几次拿出一根烟,几次没点着。他好不容易把折弯的烟点着,哆哆嗦嗦,两口又把烟头抽得黯然,灭了。 他知道找一个出众的伴侣要经历竞争,却没有想到谈梦西会给别人参与竞争的机会。 背叛,这是游叙第一想到的。 在这一刻,个位数餐标,捞油水不顾数据真假的小领导,看他年轻对他趾高气扬的工头,点头哈腰的聚餐,还有不能回去的家。他的阿谀奉承,打烟敬酒,这些为了钱和爱所遭受的苦楚,全部山洪似的爆发出来,击垮他的冷静和理智,连同挺直坚定的肩背。 他弯下腰,双手扶住谈梦西的双肩,没用力,“如果我没发现,你是不是跟他出去了?” 望着这张近在咫尺又狰狞的脸,谈梦西无声地说:“不是。” 游叙放开他,在他面前缓缓跪了下来,低吼:“谈梦西,你怎么能这样对我!” 他想掐死他,与他同归于尽。他又不忍心,甚至不忍心把控诉的音量放大,怕自己的绝望和愤怒会把他吓跑。 “我没有……”谈梦西如梦初醒,战栗地伸手,要捧起他的脸,“我没有。” 游叙躲开,“你看见这些话,不会想象有天我看见了,心里什么感觉?” 谈梦西垂下手。 游叙又问:“你爱我吗?” 谈梦西呆滞地眨了眨眼睛,爱。 “回答我。” “我爱你。” “我永远不会对你说分手,你可以对我说,你要不要说?” “不要。” “你还要跟我在一起?” 谈梦西哭了,一直点头,“要。” 游叙指着这些字句,“那这他妈算什么?!” “这是……”谈梦西说不出来。 他真的不知道这算什么。 一个陌生人。 他们还是出门了。 像两辆脱轨的火车,在没有铁路的荒原上怪异又平静地前行。 去买衣服,去人潮涌动的步行街,面无表情地观赏广场上的灯光喷泉秀,去期待已久的新餐厅,无言地咽下饭菜。 味道不好,咸,苦涩,大约不小心混了眼泪,以后不会再来。 过完周末,回到家,游叙打开电脑,叫谈梦西删除游戏好友,再删除游戏。 谈梦西照做,要是游叙叫他把心剖开看看,也会照做。 游叙不需要他把心剖开,不会打他,不会骂他,只叫他把衣服脱掉,去洗一个澡,把自己彻底洗干净。 谈梦西还是照做。 接下来,游叙全程没有抱他,吻他,如此疏离,把他嵌进床垫与枕头之间,又过于紧密。 体贴温柔离开了,留下蛮横肆虐,对待一个仇人般对待他,狠狠地,不顾他感受地,反复惩罚着他。 夺走他的空气,压迫他的肋骨,在他快要无法呼吸时,给他喘口气,让他清醒地回到现实地狱。 谈梦西没有受伤,没有尖叫,更没有求饶。 一周后,游叙的社交软件上多了一个粉丝。瑜伽教练,男的,相册里很多极致的身材自拍照。 谈梦西不是故意要知道这件事。 他关注了游叙,习惯每天睡前刷一刷。游叙恰好发了一条不痛不痒的动态,瑜伽教练恰好在下面留言。 热情的留言:“哇,这附近我经常去,要不要一起?” 还有一个眼冒爱心嘴流口水的表情。 游叙回复:“我私信你。” 游叙从来不会回复陌生人的留言和私信。 “好耶!” 又是一个害羞的表情。 私信,谈梦西盯了半天这两个字,看一眼身边的游叙。 游叙已经睡着了,手机摆在床头柜上。 他探出上半身,轻轻越过游叙,像个心虚的贼。拿到游叙的手机,他点开私信,跟瑜伽老师的聊天框在第一个,说明已经聊过,里面空无一物。 第54章 空的,多么讽刺。 谈梦西的心脏在汩汩冒血,眼泪在某个阶段却已经干涸。 他睁着眼睛,睁到天蒙蒙亮,做过贼的双手放在被子外面晾着,一动不动,像冰。 游叙睡梦中翻了身,无意识地抬手搂住谈梦西,冰得一个激灵,醒了,看见枯坐在床上的谈梦西。 谈梦西一直看着他,直到他醒来,发狂似的抓住他的头发,使他的脸面向自己,吻他的嘴唇,咬他的舌头,用尽全力。 几秒钟的事,游叙掀翻谈梦西,双臂撑在他的脑袋两侧,居高临下地盯住他,也发狂了。 谈梦西笑了,不管自己的面目如何悲哀,自作自受又不甘落后。 游叙的反应令他满意,称得上精彩。 谈梦西重复上次游叙的疯狂,可笑的是,作为接纳者一方,得到的不是肆虐,是自虐。 结束后,大脑空白期间,他又爬到游叙身上。 随着胳膊的抖动,汗水沿着鼻尖滴在胸口,他低下头,眼睛微微眯起,上牙咬住一侧下唇,咬发了白,几乎渗血。 达不到。 因为已经有过两次。 谈梦西急急忙忙跪下,再次推开游叙的膝盖,从未有过的谄媚姿态。 游叙的身理需要,心理不忍再要,强行掰起他的脸——他眉头紧蹙,望向自己的目光空洞茫然,交错的泪痕在脸上反光。 这不正常,已经不是谄媚,而是迷离,沉沦,借刺激的感官来麻痹自我。 游叙冷下脸,“你怎么了?” 谈梦西跨坐起来,仰头望向天花板。 一只飞蛾在灯管上撞,“噼啪”,细微脆弱的声响。 他说:“我很痛苦。” “你在痛苦什么?” “你不知道?” “不知道。” “在一个陌生的城市,找不到自己能做的事。在网吧看见他们上完网,急着回学校上课,回去上班。” 游叙要说话,谈梦西的手指竖在他唇上,不让他说,自己说:“看见你父母不停关心你,想把你往回拉,拉回你们的家。” 嘴唇上的手指移开,游叙可以说话了,“我没回去。” 谈梦西闭上眼睛,气焰低了下去,或者没有高过,如一团即将熄灭的火,“没有针对你,对我来说,这就是一种痛苦。” 这么多的痛苦,还有内心深处的后悔莫及,不能提起的人生余地,换来了忠诚的爱人对他人的回应。 如果窗外即将阳光明媚,也能把他刺痛! 他们以为他们齐头并进,化身成了一个人。如果他们真的融合成一个人,那么在看不见的地方,全是不可言说的裂痕。 有的时候能修复,有的时候只能打破。 漫长的分秒过去。 游叙先开了口:“我该怎么样,你不会痛苦。” 谈梦西说:“抱我。” 一双手,从肩头缓缓上升,掐在谈梦西的脖子上,却留出一大圈能活的空隙。 游叙这样掐住他,发狠地咬牙,张嘴却带上闷闷的哭腔:“这些天,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?” “我知道。” “跟死了一样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谈梦西的身体软下来,无力地往下倒,像在等待受死,“你的粉丝列表里,那个热情的瑜伽老师,是你喜欢的类型?” 游叙没有解释,也没有反过来质问,“不是。” 淡薄的晨曦里,床单满是皱褶和痕迹,谈梦西在中间赤裸又歪斜倒着,像一尊碎了的瓷像。 他轻声说:“明天,我给你做早饭。” 脖子上的手猛地松开。 他又问:“我向你道歉,还来得及吗?” 游叙从死一样的痛苦里活过来,搂住他,搂住了救命的浮木。 “来得及。”游叙亲吻谈梦西的额头,热泪撒在谈梦西的眼角,一时分不清是谁的,“谈梦西,我好爱你,我好爱你。” 谈梦西缩在他的怀里,心想:世上最难的事,才不是贴壁纸。 而是困境里无法做出抉择,不甘的意识在深夜涌出来喧嚣,活得不够强硬又没有弹性。 在低谷挣扎完,往后,似乎是更深的低谷。 作者有话说: 新的一年,祝大家健康,快乐,自由。 第30章 西红柿炒鸡蛋做法 同居第三个月末,网吧因为接待未成年人停业整顿,谈梦西失业了。 游叙叫他停下,休息半个月。他听游叙的话,不再投简历和满街乱跑。他去理发店剪了个短短的头,到网上查菜谱学烹饪,味道不好形容,仅够维持生命体征。他还搬出带回来的书,尤其要补考的三门,认真看了起来。 是的,他的行李箱里装满了专业书,像他始终撒不下的关于自我的希望。 看了能干什么,他不再去想,单纯找一件能应付的事情来做,比起薄弱的挣钱能力和差劲的厨艺,背书显得得心应手。 谈梦西不用出去工作,没有上下班错开,游叙下班的步伐比以往更大更迅速。 至于那两件事,未落实的背叛,没有证据的撩拨,他们默契地不再提起。他们成天窝在一起,用游叙的电脑看电影,汽车节目,纪录片,什么都看,看什么都很美。 好像生活本该这个样子。 早上,谈梦西送游叙出门,没两分钟,有人敲门。 第55章 游叙有钥匙,不会敲门。他以为游叙的父母又来了,坐着没动,扬手摔了笔。 上次来,游叙他妈看见厨房两个菜板,嘟囔:“你还知道分生熟菜板。” 要是游叙父母能对他多一点点关注,医学生更了解和惧怕细菌,加上跟游叙一起生活这么久,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生活白痴。 他不喜欢游叙的父母,还是尽量保持友好面容,打开大门。 一位老人家站在门口,拎着两个不锈钢保温桶。老式的保温桶,谈梦西在医院经常见老人用,桶身布满钢丝球擦痕。 老人礼貌地说:“你好,谈梦西。” 谈梦西的目光从保温桶移到对方身上,衣裤朴素整洁,高挑消瘦,白发,头脸很小,鼻子高挺。 这老头年轻时是个大帅哥,跟游叙似的。 谈梦西怔了,手脚绷紧,“爷爷。” 游叙爷爷应声:“哎。” 游爷爷在客厅坐下,谈梦西手足无措,慌得满房子里乱转。 家里没来过客人,没接待过谁。没有开水,他们不喝开水,找出一瓶矿泉水。没有正经杯子,他们不用正经水杯,用买五连包泡面送的两个大啤酒杯。 谈梦西躲进厨房,倒了一杯矿泉水,回身一看。 游爷爷站他身后,背着双手,端详油烟机上贴的手写菜谱《西红柿炒蛋做法》。 谈梦西有点龇牙咧嘴,“爷爷,喝水。” 游爷爷接下大啤酒杯,一口气喝光,说自己坐了大半天公交车,渴得不行。又说他们怎么住这么远,多不方便。最后回头对那张《西红柿炒鸡蛋做法》摇摇头,给出评价:“什么也没经历过。” 评价真实,谈梦西无力反驳,也不打算反驳。 游爷爷走出厨房,在客厅转悠,“这个房子租金高吗?” “比市里便宜一半多。” “预制板楼,跟我以前单位的房一样。”游爷爷摸了摸墙壁,回头对谈梦西说,“下次租房子,换正常砖混结构,别图便宜租这种,不安全。你们以后有钱了,肯定要买过房子的。” 谈梦西又怔了,“好。” 转悠到堆满杂物的阳台,游爷爷二话没说,拖出洗衣机边的纸箱杂物,又找出扫把,扫屋顶的蜘蛛网。 谈梦西不好闲下一双手,跟在他背后搬东西,收拾垃圾,洗拖把。 游爷爷把抹布递给他,一指地上,“你擦地,我擦栏杆。” 谈梦西满头雾水,接下抹布,开始擦。 二人配合打扫一个小时,阳台干净空荡,地板白得发光。 游爷爷搬出两把椅子,在卧室门口停留两秒,看见书桌山一样的书,“你平时不出门?” “嗯。” “游叙呢?” “他回来也是直接洗澡进房间。”谈梦西补充,“他很累。” 万圣节,他们没有出去,没有机车和头盔,失去了扮成蠢朋克的兴趣。不止万圣节,他们对外面整个世界探索失去的兴趣。 游爷爷坐下,“你们不会生活。” 谈梦西疑惑地“啊”了一声,又不敢问这话的依据在哪儿。 “坐,坐我边上。”游爷爷说。 谈梦西坐下,第一次离游叙的家人这么近。 游爷爷说:“天这么好,找个藤椅一躺,多舒服,我最喜欢晒太阳。” 谈梦西望向对方,银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,眼尾的老年斑,浑浊的晶体,那么清晰,忍不住低声说:“您要少晒太阳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白内障患者不能受强光刺激,在太阳下最好戴墨镜。” “好,我要听你的,你是医学生,未来的医生。”游爷爷赞赏地看着他,“我也是。” 谈梦西的鼻子发酸,“我不是医生了。” “哦。”游爷爷话锋一转,“家里有人当医生吗?认识什么人,能替你通融通融。” “我不是本地人。” “这么说,你家庭不好,游叙又要跟爸妈断绝关系,就算你们在一起,现在饿两顿没事,以后年纪大了,饿两顿要人命的。”这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谈梦西,语气和蔼可亲,“你这个样子,万一离了他,怎么活?” 谈梦西的眼神空了两秒,“我……不知道。” 游爷爷继续说:“家里没路子,没钱,还没学历,走进死胡同。” 谈梦西捂住了脸,抬不起头。 游爷爷说:“你后悔了。” 怎么会有人这么直接了当、轻描淡写地说出来? 谈梦西放下双手,试图摇头否认,试图扯出一个笑脸,全身却不受控制地颤抖。 他没有受到想象中的刺痛,像面临一个张开双臂的无限容忍的怀抱。这段乱麻似的日子,他压抑着的自问自答,自我厌弃,还有内心深处的歇斯底里,冲开他的泪腺,开闸,决堤,收不住。 太阳暖烘烘地烤着,墙壁和阳台似乎比别的地方明亮两个度。 太亮,太干净,他无处藏身,摊开绝望和羞愧,孩子一样崩溃大哭。 他后悔了,悔青了肠子,悔得要命。 游爷爷从口袋里拿出卫生纸,递给谈梦西,“年轻人,犯错是正常的。” 谈梦西揉着这团卫生纸,抽泣停不下来。 游爷爷问:“你跟游叙提过吗?” 谈梦西摇头。 第56章 “你的脸皮这么薄?对自己这么狠心,对他怎么不狠起来?” “不是他的错,我不想他为我过得那么辛苦。” “对,你的错,你纵容他。”游爷爷叹口气,“游叙他爸妈也有错,赶上只能生一个的时候,把他惯得无法无天。” 谈梦西欲盖弥彰地往脸上扇风,不想太狼狈,依旧泪流满面,“不是的,是我完了。” 游爷爷呵呵笑了,“真觉得自己完了?” 游爷爷给谈梦西讲自己的故事。 他是孤儿,吃百家饭长大,二十八岁结婚,那会儿游叙奶奶才十八岁,刚从师范出来。她爸把她介绍给他,她不愿意,嫌他年纪太大。要不是自己摸爬滚打,没一点家境背景,那个年代,怎么会二十八还没娶上老婆。 好在他们相处了一个月,游叙奶奶点头肯了。他们结婚,生游叙他爸,第二年生游叙叔叔时,碰上最乱的时候。 院里有人诬陷他,一个帽子扣下来,家被砸,工作被停,他被压到审讯室,没日没夜写报告检讨。 游叙他奶奶,比他小十岁的她,那会儿才多少岁,放现在,还在上大学的小姑娘。一个人跑东跑西求人,最后求到她的校长,校长出面把他捞了出来。出来后,他们修好家具,找回工作,一家人继续高兴地过,第四年生下游叙的姑姑。 简短又平静地讲完故事,游爷爷还是笑,“你这叫完了?我不是彰显我那时候多苦,你完什么,才刚刚开始。” 刚刚开始? 谈梦西看向他,无助,迷茫,还在流泪。 游爷爷说:“我找了个眼科同学打听,你这专业供过于求,你的学校和学历又太普通,进不了大医院的,不要死盯着,往别的路走。” “别的路……” “你有过什么打算,你想想。” 谈梦西真的在想,因为游爷爷的表情严肃专注,像位老师,如果他今天不说出来,或者说自己没有打算,再也不会有下次机会。 他鼓起勇气,“有个师哥回家开诊所,我有点羡慕,顺着这个思路,问到我们专业以前有个老师……辞职去外面开了三家眼科诊所,大家都去他那里配镜。” “诊所不错,我要是年轻二十岁,也去开诊所,可惜我们家没人接手。”游爷爷的眼睛亮了,“你说的这个配镜,是技术工?” “要学,还要培训,去劳动局考几个证书。” “你看,你要是没后悔,不会把退路算这么清楚。”游爷爷又呵呵一笑,没有老年人看年轻人的蔑视,而是发自内心的淡然,“你就是脸皮太薄,这才活到哪儿?” 谈梦西缩起肩膀,“以后会厚点。” “游叙这小子,闹这么大,以后也不会向他爸妈低头,单位去不了了。再说他性子躁,跟人说多了会吵,适合做技术工作。” “好像是。” “你回去拿毕业证,他去考你们开诊所要的那些证。”游爷爷的语气成了命令,起身往大门走,“两个人分头把该学的学了,该考的考了,开你们的诊所,一个坐前面当医生,一个到后面搞技术。我没分开你们,你们能不能听话?” 谈梦西跟在他身后,下意识张嘴:“能。” “这件事谁都不亏,你们死也要在一起,这样正好,以后想分家都没那么容易,够你们打十架。哪天你们不过了,你有资历,不愁没工作,他有诊所,再找个医生而已。你们把钱一分,随便活。” 谈梦西替他开门,思路全是乱的,出一头汗。 看起来多么慈祥斯文的老头,讲话多么清醒现实,几乎有些残忍。 “我带了汤,你们热一热喝掉,别浪费。”游叙爷爷指桌上那两个保温桶,又拿出一张卡,“还给游叙,他父母也是胡闹,缴钱有什么用,铁笼子都关不住年轻人。” 游叙的银行卡。 谈梦西双手接下,一下子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位老人,“我送……” “嗐,两轮的车都没有,拿什么送。”游爷爷对他挥手,“以后有车了再送,再见!” 第31章 合格的成年人 茶几上,照旧摆了两道素菜,边上多了一小盆黑乎乎的汤。 游叙洗过澡换好睡衣,坐到餐桌边,“这什么汤?” 他用勺子搅了搅,花生米和排骨浮起,香气也飘了出来。 谈梦西给他舀了一碗,“喝吧。” 游叙看着碗里的汤,有片刻出神,闷声说:“我爷爷来了。” 爷爷对他最好,炖着一手难看又好喝的汤。 谈梦西点头。 游叙扭头望向空了的门口,想象到爷爷从老家坐上公交,神采奕奕又体面的老头,在车上肯定还跟人搭话了,再看汤,好像看见爷爷如何进来又出去。 在谈梦西面前,清醒的他始终保持坚强;在父母前面,他的叛逆似乎已经构成犯罪;在爷爷面前,他只是唯一的小孙子游叙。 他的辛苦和委屈,可以大胆展示给爷爷看,爷爷经常给他零花钱,替他在父母前面伸张正义。 他能想象到,爷爷在这场他和父母的大战里坚定地维护了他。老头几十年不发脾气,一发脾气,不达目的不罢休。 他趴上桌面,用手臂圈住自己的脸。热腾腾的眼泪还是打湿了袖子,晕开一大滩深色的水渍。 谈梦西环住他抖动的肩膀,安静等待着。 第57章 五分钟后,游叙抹干净脸,拿起勺子喝汤,“怪不得他今天给我打电话,要我振作起来。” 谈梦西握住游叙的手,“你爷爷真的很好,你跟他很像。” “是吧,我没乱说。” “他看起来对一切都很从容。” “也没有那么从容,跟我是隔辈亲,我爬他脸上,他都会夸我厉害,你被你爸打过吗?” “没有。” “我爷爷会打儿子。”游叙边笑边说,“我爸脾气又差又倔,他大学有段时间跟导员起冲突,搞得严重厌学。他骑自行车回家,骑了一百多公里,在家躺着,死也不回去。我爷爷硬生生把他打服了,打完,他提着礼回去道歉。” 听到这里,谈梦西明显咽了口唾沫。 游叙也压下嘴角,合适地停下这个话题,“我爷爷跟你说什么了?” “你爷爷对你的工作有过建议吗?” “他在工作上面对小孩很宽容,孩子没一个学医,都是读书分配出来的,他很满意,所以我家里人也觉得单位最好。他看得出我对坐班不感兴趣,叫我去做感兴趣的事,我以前说要当自由职业者,他都说行。” “你现在觉得呢?” “现在……”游叙想嘴硬,刚掉过眼泪,嘴硬不起来,“稳定,干净点就好。” 谈梦西移开椅子,在游叙面前蹲下,脸颊靠上游叙的膝盖,“你辞职吧,你每天过得很难受,我看得出来,感受得到。” “现在工作不好找,再看。” “我要回去实习了。” 游叙的脸色在一瞬间惨白,几乎心惊肉跳,勉强地笑:“你实习……可以出来住吗?” 谈梦西抬起双眼,先笑,后点头,“可以,还跟你住一起。” 游叙松了一口气,心里刚吊起的大石头落下,“那就好。” “你爷爷要我们听他的话。” “他说了什么?” 谈梦西拿出口袋里的银行卡,慎重放进他的手里,“我有个想法,你爷爷要我答应他,我们能做到。” 游叙瞪大眼睛,心里喊了一句“我爱爷爷”,“我们要做什么?” “开诊所,你感兴趣吗?”谈梦西问。 游叙不会轻易上当,紧紧拥住了他,列出条件:“不要离开我。” “我们不分开。” “我感兴趣。” 他们仰倒在床上,分享一根事后烟,第一次这么光明正大地畅想未来。 游叙爷爷送回来的这笔钱,足够他们撑过艰难的今年,搞定房租,吃穿用,两个人的学费培训费。 他们已经学会如何生活,算了又算,两个人下班下课后去兼职,再严格控制每日开销,还能留一部分给第二年创业。 诊所是大梦想,小梦想也很多。 游叙再也不要向父母要钱,再不会让谈梦西因为一千五的戒指、一只小海星掉眼泪。谈梦西要租一套好的房子,不用太大,房东人好,一天洗十次衣服。游叙说等有钱了,直接买,刷不干净的衣服,直接扔掉。谈梦西又说,不不,有钱后的第一件事应该是买辆性能超牛的车。游叙说不急,先买辆一般的代步,有房了再买。 他们一直说,没有喝大,也不吹牛,用平常的语气说出一个又一个不起眼又真实的承诺,说到天亮。 谈梦西坠落时,游叙拉他的手。游叙坠落时,谈梦西陪他一起。双双坠落在地上,遍体鳞伤。 他们堕落的原因是对方,他们也能为了对方奋进。他们需要一个目标重新拾起自己,游叙的爷爷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目标——为了对方过上更好的生活。 他们自大地以为能掌握命运,遭到了命运的揉虐和抛弃,像弃猫效应,他们抓住这次机会,比任何一次都努力。 这年,谈梦西顺利毕业,游叙拿到视光学相关的资格证书。 好事不断,谈梦西他妈把房子卖了,还清所有的债,剩下三十多万,跟他一人一半。她嫁给那位叔叔,过新人生去了。 谈梦西把这十八万全部拿了出来,游叙也拿出所有积蓄,包括那根大金链子,再分头申请贷款,凑齐了创业金。 他们租下一间六十平的小店,奔去外地买二手设备,聘了一位药师,一位眼科老医生挂职。 开业前夜,他们卡里剩下五千三百块,晚饭是两碗红烧牛肉味泡面。隔天早上八点,没有同学朋友祝贺,有游爷爷亲自送来的花篮。他们一人推开一扇透亮的玻璃门,迎接诊所的第一天。 老医生只看诊,谈梦西的职位是诊所聘请的实习医师,学习的同时,包揽所有要动手的活儿,还得为行医执照考试做准备,每天打了鸡血似的,没喊过累。 游叙敛起脾气,学当商人,学跟顾客打交道,学怎么运营一家年轻的诊所。他在经营上天赋极佳,把重点放在售卖视光学产品,去网上把广告打得满天飞,减轻谈梦西工作量的同时,利润直线提升。 高强度高压力的生活很痛苦,但两个人一起,变得容易多了。 诊所活了。 两年后的中秋节,游叙的爷爷在睡梦中去世。 游家的亲戚全来了,谈梦西陪游叙一起守灵,跪在灵堂泣不成声。葬礼上,游叙父母介绍谈梦西时,还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。 “这是小谈。” “小谈是我家游叙的……伴儿,就是……他们作伴。” 第58章 他们对亲戚同事尴尬地笑笑,招呼谈梦西去自家人桌上吃饭。 桌上,游叙他爸聊到他们的诊所,谈梦西的行医执照是拿到了,可不够资格独立出来,一年要分十万给那老医生,挺憋屈的。 游叙他妈松了点儿口,先说他们经常介绍熟人去诊所,后说手头宽裕,能资助他们一些。 游叙给谈梦西盛米饭,两人互换一个眼神,“不需要,再熬两年而已。” 要说谁比牛还倔,倔得上天入地,还得游叙。谈梦西也好不到哪里去,游叙要在父母前面扬眉吐气,他偷偷举双手双脚支持。 游叙他爸摔了筷子,“蹬鼻子上脸!” 筷子飞到谈梦西面前,吓得他一个哆嗦,白了脸。 “真有意思,我不啃老,叫蹬鼻子上脸?”游叙冷哼,起身把筷子捡起来,放他爸面前。 坐回谈梦西身边,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夹菜往他嘴里塞,“尝尝这个,辣不辣?” 谈梦西张嘴接了,摇头。 一大桌人,没人再说话了。 熬吧,两年而已。 他们还没买房,依旧住在出租屋,先不买了。他们一个劲儿存钱,不娱乐,少购物,不花没有必要的钱。不再闲闲地压马路和觅食,在诊所后面架个电磁炉,随便对付一口。他们也没空多愁善感,忙得脚不沾地,半夜渴不醒。 两年后,谈梦西的行医资格满五年,不再需要老医生。他们按照计划掏空存款,贷款,把诊所搬到更好的位置,亲自设计新装修。 一百来平的场地,整个地方全是贴近大自然的原木、绿植、棉麻。亲民醒目的价格表,墙上随处可见的成功案例,没有推销员,加医生一起才三个人。 不像高大上的私人医院,又不像缺少舒适度的小诊所,这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眼科诊所。 这是谈梦西和游叙在一起的第六年。 大梦想达成,经济状况良好,开始买房买车买理财。精神和身体状况良好与否,没人在意,他们自己也不在意。 生活不像小说电影电视剧,他们历尽磨难,甜苦交加,没有成为行业里的领头人物,也没有坐在摩天大厦里俯瞰整座城市。 两个莽撞的男学生,完成了“融入社会”这一伟大的转变仪式。 一个变成每天睡前盘账,时刻关注领域动向的老板;一个变成了每天坐在仪器后面,温文尔雅的主治医生——两位合格的成年人。 第32章 车继续开 还是乏味的树林,泥泞的忏悔路,车继续开。 “南极”勾起太多回忆,甜蜜的,鲁莽的,辛酸的,满足的,那些画面那么清晰又那么远,深刻绵长又不知所踪,令他们心有悸动。 那辆亮黑色很酷的机车,丢在游叙家的地下室整整三年。游叙的父母叫他去拿,他表示不需要,叫父母把机车卖了。 这么多年,他跟父母的关系没变。 说淡不淡,有忙必帮。说深不深,他有天大的困难也不会向父母开口。住在一个城市,一年见三面,中秋端午春节,无事不见。影视作品里,父母与孩子经过多年的接触,梦幻的拥抱与理解,没在他们之间出现过。 室友们各奔东西或成家立业,没了联系。游叙不分昼夜地忙着挣钱,他的世界很小,只装得下谈梦西一个活人。 谈梦西也一样。 他再没有联系过医院或学校里的人。他感谢他的导师,在他堕落时拉他一把,开诊所初期还年年拜年,后来老师说自己脑袋里长了个肿瘤,要静养,渐渐断联。他妈改嫁后,母子恭恭敬敬,逢年过节发个红包或问候,像是刻意疏远,实则互相饶恕,不打扰已经是最好的祝福。 谈梦西的高中没逃课暗恋,大学没组乐队惹人尖叫,没有保研,只有挂科,散发着平庸的寡淡无味,不像别人嘴里的青春。 游叙一出现,他的青春又走了极端,把这辈子的叛逆和热烈全部用在游叙身上。 三十四岁的游叙已经送过谈梦西无数份礼物,大的小的,随手的,刻意的,不分节日,只要他多看两眼,买就是了。 三十三岁的谈梦西不会再为一份小礼物感动到流泪,还能收下一份生日礼物后,向他提出分手,称得上铁石心肠。 那枚象征贫穷和苦难的戒指,在青春里闪烁着遗憾的光。如今他们家的床头柜里,十几个戒指摆着。 去年恋爱纪念日,游叙又给谈梦西挑了一个蒂夫尼钻戒。谈梦西不要,用这个戒指换他们一天不去诊所。 前一天两人用手机商量纪念日去做什么。谈梦西列出长长一串没做过的事,游叙笑他在写人生清单,一天一夜,做不了这么多事。他更换交易条件,白天在家不出门,甚至不起床,晚上出门看电影,逛公园,吃垃圾食品。 换到了吗? 没有。 那天有个大单,他们还是去了,庆祝压缩成一顿丰盛的晚餐和一个疲惫的夜晚。 回味到这里,谈梦西好像捕捉到什么影子,翻口袋拿烟,无心的样子,多盯了游叙一眼。 游叙抓住他的眼神,“看我干什么?” 谈梦西说:“你送我的礼物里面,好像戒指很多。” “好像是。” “因为……那个退掉的戒指吗?” 游叙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,他的挑选属于下意识行为,礼物种类就这么些,总不能送颗萝卜白菜,“可能吧,你那时候不是很高兴吗?退了挺可惜的。” 第59章 “我现在有很多了,没机会戴,才可惜。”谈梦西点燃香烟,看向自己空空的双手。 戴着明晃晃的戒指不方便戴手套,又不能不戴手套给人切麦粒肿,一摘一戴很麻烦,要时刻惦记放在哪里。 游叙说:“你可以不做事的时候戴。” 谈梦西吐出一口烟雾,口吻戏谑:“比如现在?” 不可否认,正是现在。 游叙想说对,转念发现不对。 谈梦西收拾行李时,只带了生活必需品。因为他们在分手,又不是度蜜月,好像他跟那些戒指一样,不在必需品内。 他回呛一句:“谁叫你走太急了。” 空气里莫名有了火药味,谈梦西皱起眉,又盯了游叙一眼。 游叙挑起眉毛,“又看我干什么?” 谈梦西回呛:“你不看我,怎么知道我在看你?” “我一直在看你。”游叙坦坦荡荡。 谈梦西又气又笑,“看出什么了?” “气质不一样。” “那肯定了,以前我穷得要死,现在敢买五位数的外套。” “不开玩笑。”游叙也笑,若有所思一会儿,“我知道你很内向,现在跟那时候比,更内向。” 谈梦西自嘲:“一个敢打赤膊上沙发跳舞的人,活成了社恐。” 他不再去吵闹的地方,震耳欲聋的音乐掩盖不了他的烦躁不安。每天十几个小时接收陌生人的声音,近乎压榨的程度,把他的神经弄得极其脆弱。随便一点声音,关门太重,说话太大,路上的车喇叭太用力,都能让它们紧绷和衰弱。 游叙撇撇嘴,“世道炎凉。” “说真的,我跳得像狗屎。” “这辈子看不到狗屎舞了。” 谈梦西竖起手掌,停住,不要再提。 看见谈梦西红了脸,翘着嘴角,哭笑不得的样子,再看后视镜里的自己,游叙不免恍惚,“现在,我在你眼里什么样子?” 谈梦西扭过头,花了几分钟看他。 游叙的脸变化不大,发型和穿衣风格没变过,身材比以前结实,属于成熟男性的健硕,以前有种少年气的矫健。 他诚实回答:“没那时候好玩。” 不好玩了,简直无聊透顶。 “哪里不好玩?” “我偶尔说,我们晚上喝点,你怎么做的?”谈梦西问。 游叙的眼珠转了半圈,他好像会拿出手机,查查诊所有多少个预约在明天早上,只喝微醺不耽误早起的量。 “我有次向你埋怨,再接待多一点那样的顾客,我会叫你坐火箭离开,再把地球炸穿。”谈梦西又问,“你怎么说的?” 游叙劝他冷静,看在人家刚在诊所付了五位数的份上。 谈梦西抢在他之前开口,“你没做错,只是……不好玩。” 静了一分钟,游叙漫不经心的样子,“我可以再买辆机车,买以前一样的型号。” “你真想买,还是因为我说你不好玩了。”谈梦西说,“实话。” 游叙垂下眼睛,不止不想买,还极度厌恶机车。汽车多好,安全舒适,自己买的,没有谁借此威胁过他。 他说实话:“因为你。” 谈梦西给出建议:“别买。” 这个建议是对的。 游叙却觉得不是滋味,说不出的沮丧,不再说话。 气氛忽然冷下,谈梦西插上线给手机充电,自动连上了音乐软件,开始播放。 他们共用一个音乐账号,号是游叙开的,列表歌曲是谈梦西一首首加进去的。 作为驾驶的人,游叙拥有百分之八十中控台的控制权,手指在方向盘上一摁,音乐暂停。 谈梦西有点莫名其妙,手指放在中控台的按键上,没摁,“我想听歌。” 汽车平稳行驶,游叙的心跳很乱,做不到不动声色,“你……还想去南极吗?” 他想问,你还爱我吗? 问不出来,幼稚,可怜,像求着爱。 “不想。”谈梦西回答很快。 游叙的呼吸有一瞬间暂停。 这不是标准答案。 不标准的答案仿佛意味着变质的初心——十二年前的谈梦西不要再跟十二年前的游叙回家。 他不信:“为什么?” “就是不想去。” “你不该不想。” “人会变的,蠢朋克都解散了,我不想去南极又有什么问题。你以前的理想还是买车后到处旅游,你做到了?”谈梦西摁下按键,音乐声响起,“没什么该不该的。” 他现在不想去南极,不想长途跋涉,也失去了去极地的勇敢和好奇。不再喜欢电子音乐,喜欢抒情安静的慢歌,偏爱lana del rey。 游叙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,意识到自己在用青春挽回现在,接二连三的暗示,得到接二连三的“不好玩”“别买”“不想”“就是不想”。 他恨不能给十几分钟前愚蠢的自己几个耳光,不再沮丧,愤怒夹杂了强烈的不甘。 他又把音乐停了,张嘴带着刻薄劲儿:“难以想象,我看来美好的过去,现在的你看来,好像一分钱不抵。” “我们站在现在看过去,不要混为一谈。” “不,我猜你已经悟到什么,要为你的青春忏悔。” 站在上帝视角看青春期的自己,谈梦西喃喃:“有些事,对的就是对的,错的就是错的。” 第60章 游叙冷冷“呵”出一声,“哪里错了?” 谈梦西咬住下唇,不想回答。 他们总能想到一起,好事叫心有灵犀,坏事叫心照不宣。 没有喋喋不休的患者,鸡飞狗跳的邻居,山里没有第二辆车,第三个人,几乎没有声音。 他们像关在笼子里的两头野兽,你看我的眼睛,我揣摩你的心。 再不能用“明天还很忙”“今天已经很累了”来敷衍。没有信号,两人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哑巴着,哪怕随便来两个广告推送,他们都能低下头阅读。 他们避免不了强大的安静,再不能找借口,装作听不见内心的喧嚣。 回忆里有些沉寂的黑暗,它们不是好东西,不停歇地发问—— 闪躲的眼神里有什么,不可言说的内容是什么,什么使你们十二年避而不谈,骨缝却在隐隐作痛,有悲伤情绪翻涌? 所有问题的答案,到了该追问的时候了。 游叙和黑暗一起向谈梦西叫嚣:“回答我!” 第33章 打开天窗吵个痛快 车内,两人能听清对方的呼吸渐渐紊乱。 谈梦西咽了口唾沫,“我不想说这个。” “你把我甩了,说下定决心要改变,这一路上,你的表现很好,没有那么内向。”游叙语气平和,右手摊开,似要跟谈梦西进行一场长谈,“继续吧,感受,坦诚,实话。” 谈梦西扶住额头,这不是长谈,一字一句不怀好意,更像审讯,“你不会想听。” “我想听。” “有人错了。” 游叙问:“谁?” 谈梦西说:“我。” “哪里错了?”游叙逼问。 像一场博弈,在对方若有所指的问答里找薄弱点,围堵,剑拔弩张,迫使对方露出突破口。 谈梦西疲于玩含糊其辞的把戏,深吸一口气:“现在,如果,有人说要放弃学业事业,为了跟人谈恋爱,我会劝他不要。谈恋爱不是错,但这种事情赌不起,也不该赌。” 错的是一个年轻人,不是因为年轻人的爱。 爱是无辜的,出现在他们身上,他们正好年少轻狂,仓促盲目。他们承受不住,显得爱太沉重。 游叙不同意:“你说这是赌博,你赌我能给你幸福,我做到了,你怎么能说它不对?” 谈梦西把窒息的感觉压下去,“不是每个人能有我的运气,假如我是你的弟弟,或者儿子,你看着他为了一个认识两三个月的人休学,什么也不会,也不做,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那个人身上,你也会觉得这个行为大错特错。” “我没有弟弟或者儿子,假如不了。” “你太难沟通了。” “不难,”游叙摇摇头,“因为错的是你精神出轨。” 迟来的剑落下,正中劈在谈梦西头上。 他的思维停转了两三分钟,脸颊火辣辣的,像敞开的伤口撒过盐。刺痛和寒意爬上他的脊椎,全身打了个哆嗦。 他别过脸,对着自己这边的车窗,蜷缩起肩膀,几次张嘴又合上,艰难开口:“我没有爱上别人,也没有打算跟别人怎么样。” 游叙斜眼看他,“你不拒绝别人的示好。” “我不想看见他说那些……” “你在游离,你贼心不死。” 静了十几秒,漫长尖锐的沉默,几乎把两个人的耳膜划破。 谈梦西恶狠狠地扭过头,掀翻“棋盘”,撕心裂肺吼了出来:“因为我后悔!我没有告诉过你,我后悔得要死,我他妈亲手把自己毁了!” 游叙还在开车,喉结几次滚动。 谈梦西死死盯住他,反应在自己的意料之内。 游叙的脸部肌肉轻微抽搐,有话压在舌根说不出,惊愕,痛苦,悲哀,在这张脸上轮番上阵,难以遮掩。 他和游叙感同身受,还多了委屈和怒火中烧。他已经善意提醒过,游叙还是往他心口捅了一刀,怎么能放过反击的机会? 哪怕咬牙切齿,他要继续说:“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,跟原生家庭、有没有钱、成绩没有关系,我失去了学习工作生活的能力。我的生活除了你没有别人,除了跟你在一起,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。我在自己眼里是个废物,我甚至通过少吃一点减少负罪感,天天怀疑自己在拖累你,恨自己怎么会活成这样。 “那时候的我,认为自己不能后悔,后悔代表承认自己错了,代表退缩、会丢下你,代表我不相信你。我不能失去你,所以我选择忍受,忍受所有可能会跟你分开的个人意愿,不分对错。 “当那个人说起这些……只有那个人向我说起这些,我假装自己在计划复学,还没有完全失败。我好可悲,通过陌生人的言语获得精神慰藉,用这种肮脏的方式逃避现实,给自己积攒见不得人的希望,找到了可笑的自尊!” 这么多年,终于说出来了。 谈梦西的胸口剧烈起伏,头脑清醒的状态下,对自己进行了解剖式的坦白。屈辱和痛苦达到巅峰,还尝出丝丝头破血流的恶劣快意。 好像死了一次,又活过来,畅快淋漓。 缠绕在他们之间的痛苦,是一根陈年的荆棘的刺,长在他们的肉里,不露头。 谈梦西挑破皮,划开肉,全力拔出一半,伤口直冒鲜血。 人是贱的,能耐住剧痛、感染和留疤风险,把它连根拔起,耐不住剩下一半就此埋没。 第61章 另一半刺,归游叙了。 他的情绪早在火山似的喷薄,急不可待地到达出口:“你以为我的日子很好过吗?你跟我说要不别过了,不给我任何希望,我还是等你来。我都没有学会养活自己,先学会了养活你。你说你放弃那么多,变成一个废物,难道我没有放弃好的工作机会?” 谈梦西说:“你的放弃正是让我产生痛苦的原因。” “可我不会后悔!” “当然不后悔,你放弃是你愿意的,我的放弃为了迎合你。” “我愿意,为了一点维持我们生活的钱,每天累得像狗,睡觉跟晕倒一样,雷都打不醒。但你一翻身,我就知道你要喝水。”游叙咬牙切齿地问,“难道我没有好好爱你?” “有。” “没错,我只想要你,有你就够了。我以为你后悔的是精神出轨,结果你他妈后悔当初选择了我,而且还不向我好好道歉!” “操,我道歉了——”谈梦西失控地大叫,捶了座椅一拳,“我那时候还双膝跪下舔你,讨好你,主动爬你身上,把自己玩烂了!” 挖到记忆最深最黑的地方,什么天生脆弱又极强的自尊心,早不见了,也不值钱。 他喘口气,捶过的右手剧烈抖动,明白过来,“原来你根本没有接受。” 游叙反问:“是你,你会接受吗?” 谈梦西哭似的笑了下,“你不止有我,你还有你的瑜伽老师。” 顿了一会儿,游叙觉得自己占领上风,“我故意的。” 谈梦西歪过头,重复:“故意?” “我要让你体会我当时的感受,空的聊天记录,可以折磨你很久。” 他知道谈梦西会看见,故意发条不疼不痒的动态,故意跟一个喜欢评论留言的男性互粉,回复私信后,又把聊天记录删除。 只要他不说,足够谈梦西真真切切地体会痛苦和无助,像他一样。 谈梦西哆嗦着找出烟盒,眼眶泛红,没有泪,只有火在烧。 他不忘夸奖:“你做到了。” 游叙勾起嘴角,“我知道。” 复仇者得到被复仇者的肯定,没什么比这个回馈更能体现复仇的成功。 谈梦西点燃了烟,大口大口抽去半根,貌似走神地看向窗外,“我们还在忏悔路上。” 话题没有沿着“复仇”“瑜伽老师”继续厮杀,游叙有些意外,不明白他这句话有什么意思。 谈梦西面无表情地看向他,“有人要开始忏悔了。” 游叙不屑地“哈”一声,“晚了,我不接受。” 反正他们已经撕毁所有,像徒手撕开一片丝绸,突然又猛烈。 他们失去理智,言语攻击淬了毒,充满灼烧感和腐蚀性,发展成一场关于真相的审判,置对方于死地。 谈梦西点点头,把话题转了回去,“你等我的时候,如果不是那个电话,你的话传不进我耳朵里。我已经找回状态,补考能过,不会莫名其妙休学,如果不是那个电话……” 那个“游叙活不下去了”的电话,惊悚,威力无穷。 游叙捶了方向盘一拳,“十二年了,你他妈还在后悔!” “我不后悔了。”谈梦西像在感慨,“我只是想不通,你妈怎么知道我的号码?” 游叙的牙关偷偷发颤,连同心底,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。 谈梦西撩起眼皮,还是属于他个人风格的轻声细语:“你回答我。” 要吵,打开天窗吵个痛快。 多少不可言说的丑陋,全部摊开吧! 第34章 cold 回忆起那段时光,游叙怀疑自己没开过灯,不然画面为什么能这么暗? 原来,这是他的人生最黑暗时刻。 谈梦西推开他,父母逼迫他,他还是跑去租了房子,花光全部的钱,执意构建他们的家。 他绝望又固执地等待谈梦西来。一个人打扫卫生,布置家具,笨拙地选窗帘颜色和厨房用品。很多次,他不怎么睡得着,彻夜抽烟,苟延残喘,又不肯放弃希望。他看见行尸走肉的自己,在阴暗的客厅,破旧寒冷的沙发上,孤独地蜷缩着,好像从未入睡过。 电话响,他匆匆接起,以为是谈梦西。接起电话,面对最亲切却最不支持他的人,他的情绪爆发,像个小孩子,对着话筒里的妈妈边哭边喊。 他给了他妈谈梦西的号码。 游叙咬住后槽牙,“我给的。” 谈梦西继续验证:“你为什么给?” “她劝我,我说我不想听,我……说了那句话,我活不下去了。她问我想听谁的,我说你的,可我不能打你电话,你也不回我信息。她说她来办,叫我把你的号码给她。” “你希望你妈传达你的话,对吗?” 游叙几次酝酿,“对。” 谈梦西的嘴唇颤抖,明明验证完了,没有得到些许得意。 游叙和他妈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合作。明知道他会被这个电话吓得发疯,也不能让心爱的儿子变疯,说出活不下去这种话。 要是,他没有当真呢? 他问:“如果我没有来,你会自杀吗?像你说的,活不下去了。” 游叙不想回答。 谈梦西静静等待,像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。 游叙受不了了,对爱的人坦诚代表毁灭的话,那快些让刀落下。 第62章 他回答:“不会。” “这才像你,自杀太没脑子。”谈梦西盯着他,神情并不意外,“你一向沉得住气,更适合谋划一场阴谋。” 理性的,残忍的,诡计多端的——男人。 当年谁的错更大,是私奔到一半后悔莫及,还是隐晦地威胁对方与自己私奔? “‘阴谋’,”游叙的镇定已经装到末路,“你他妈说话真狠。” 心中埋藏多年的问题,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,谈梦西认为自己该笑一笑。 他“呵”地发笑,刻意吐气的声音,冷血无情,像蛇在游叙耳边吐信子,“你要是会,至少是爱情的什么来着——殉道者。” 游叙踩了脚急刹车,额头渗出细汗,“你不会希望我去死。” 谈梦西当然不希望,但杀红了眼,不否认是他最大程度的残忍,“我来找你的时候,你表现得我是一个天大的礼物,帮你活过来了。你看着我抛弃所有,一步步走向你,你敢否认,心里没有窃喜?” “我窃喜了,我很满足。我一想到我们分手的话,你会跟别人在一起,会有别人趴你身上,我就想杀人。我不能杀人,也杀不完世上的人。” “你承认了?你的卑鄙,自私,可悲膨胀的占有欲,你把我当成你的私人物品。” “我只比你大一岁,当时的你会做错事,我也会,我不知道什么是对,什么是错,人生该是什么样!”游叙大吼。 谈梦西用漠然的语气应对他的吼叫:“你还是不承认,你把自己幻想成一个好人,满是爱,满是怜悯,拯救了一个缺爱又迷失自我的弟弟。” 漠然比嘶吼显得更危险,对游叙而言,谈梦西每一句话化成匕首,往他的心脏扎。 他又冷笑,比每一次都明显,都恶劣,“别把自己幻想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,谁主动勾引我,谁欠 操的嘴脸几乎贴到我脸上,一遍又一遍,明知道我想要什么,是什么人,反复给我台阶下?” 谈梦西的舌尖抵住脸颊,扶在手套箱上的手指伸了伸,差点给游叙一个耳光。 出于安全考虑,他没给,拧灭烟蒂,狠狠剜了游叙一眼,“说得好,看来以后你不需要台阶,我也不用再替你的行为打掩护。” “你给我打什么掩护了?” “我犹豫,你推我一把,说养我没关系。我后悔,你拉住我,要我别离开你。那时候的我在痛苦什么,你明明知道,你就是一个字不提。你在害怕什么?怕我脱离你的管控吗?我只需要向你提供情绪价值,别的一概不重要。我是你养的宠物,每天两腿一张,只知道挨 操的玩意儿!” 游叙的冷笑僵在嘴角。 是的,他清楚知道。 那个年少无助的谈梦西,哭着说自己没用,去网吧上班强颜欢笑,做梦也想回去实习。 一直在等他说——“你是个傻逼,怎么会为了爱情休学,快他妈滚回去。” 如果他不接受分开,他还可以说——“你为了我放弃所有,我很感动。” 因为年轻的羞耻心,他不能撤回自己发出过的“死亡威胁”;因为自私,要把谈梦西捆在身边,还要顺手抹掉谈梦西人生里别的可能;因为害怕,拒绝听见谈梦西说出与他的意愿相悖的回答。 太复杂了,他本能地把一切营造得轰轰烈烈,为谈梦西造一个家。 他不想吓到谈梦西,年轻的自己的确爱得暴烈,铁一样的心肠,宁愿眼睁睁看着谈梦西陷入痛苦,什么也不说。 不管别人会怎么处理,有人一定会抱着侥幸心理,把黑的涂白,把白的涂发光。 睁眼说瞎话不是游叙的行事风格,他也点了一根烟,供述事实:“我说过,我讨厌成全这种说法,爱情里没有成全。你认为我行为恶劣,我不这么认为。” 谈梦西说:“你果然知道。” 游叙说:“我还知道,你恨过我,恨我差点毁了你的人生。” 谈梦西摇头,“我更恨自己是个傻瓜,你简简单单一句可笑的谎话,我他妈赴汤蹈火!” 那时,他有很多的恨,恨游叙很少,恨自己爱游叙更多。 从看见游叙的第一眼,已经走进可怕的,天崩地裂的,野兽和野兽之间的爱恋。 游叙是一把钥匙,把他害怕的地狱完全打开,伸进他的躯体,把他搅得稀巴烂,他失去原本的形状,不再是他。 “你是傻瓜,我不是吗?!”游叙踩住刹车,用力挂上空档,情绪已经失控到不能再开车。 他解开束缚在肩头的安全带,让内心的火山喷发,一个字不留:“你精神出轨,我问你爱不爱我,你这次说分手,我还要腆着脸跟来。我愿意用一辈子来偿还我的阴谋,回应你的赴汤蹈火,因为我爱你,没有任何办法停止爱你! “想想真是好笑,我尽全力避免你跟我再吃一次苦,最大限度满足你所有需求,让你感到幸福。我不是天生无聊的工作狂,我也可以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,没人不喜欢休假和旅游。你害怕每天醒来,又是同样重复的一天,我不害怕吗?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,总得放弃点什么,所以我从来没想过,不和你在一起生活会不会更好。 “你怎么敢想离开我,你以为你选另一条路,就不会过上重复的生活?我告诉你,你这辈子不会再碰上一个我这样的人,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你,比我更爱你,不会有。你现在觉得我不好玩,专横,自私,阴险,我就是这样了。真可惜没人研发后悔药,我他妈倾家荡产买给你吃!” 第63章 谈梦西对着挡风玻璃睁大了眼,近十秒钟没眨,眼眶干涩又酸痛,有种哭不出来的哭,在抽走他全身的力气。 没有等到他的声音,游叙发动汽车。 发动机的白噪音嗡鸣,车身几次轻微颠簸,谈梦西抓住车门把手,随车身左右摇晃,思绪也混乱飘散。 他想到他们讨论过网上的帖子,经常有人在经历几年几年之痒,他们曾经嗤之以鼻,痒是什么滋味,没痒过。 他们过着正式的夫夫生活,三观审美口味一致,各方面超级合拍。他们共同经历过的,是别人永远补不上的。他们好像为对方而生,根本找不到替代,是挑不出问题的一对完美爱人。 大部分时候,游叙是他的一生挚爱,换任何一个男性,他都会失去欲 望,各个方面,心灵肉体当场出家。 有时候,他觉得游叙像个陌生人,比如现在。 他又想,怪不得大家都说,心情不好的朋友们,去运动吧。 他们推车,露营,收拾露营留下的垃圾,反复搬动车内沉甸甸的行李,运动这么几天,火一样旺盛的生命力回来了,连架都吵得比以前有力。 他们像一对仇人,因为熟悉,刺向对方的刀也分外锋利。 他们甚至不需要对视,像正常开车、乘车的两个普通人在交谈,你一言我一语,偶尔抬手在空中用力地比划,把对方碾得粉碎,留下灵魂,在深处发出绝望的尖叫。 他们痒在第十二年。 抓破一层表皮,发现过去和现在全是问题,开始痛了。 脆弱的神经绷到极限,谈梦西的太阳穴闷痛到不能忍受,胃也痉挛、翻涌,好像晕车,可他从不晕车。 “游叙,我不舒服,开慢点。”谈梦西改口,“不,时间还早,停车吧。” 游叙的腮帮子紧咬,降了速度。 “停车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你走你的,我走我的。” “还在生上次的气?放心,我不会丢下你,我们不是要去找什么湖?”游叙只看前面的路,随便播放一首歌,chris stapleton的《cold》,“你要听歌,听吧。” 缓和的钢琴加架子鼓前奏响起,谈梦西并没有好受什么,“停车。” 游叙还是没有看他,“不。” 一辆旅行车的车内空间,走投无路不能分开的两个人,无休止地争吵和羞辱,他们不是面临感情危机,是感情核泄漏。伴随这首悲伤曲调的沙哑独唱,车不是在往湖边开,在往“万米悬崖”开! 谈梦西望向前方,抓在把手上的右手摁下门锁。 “滴——” 车内瞬间响起刺耳的警报。 游叙猛地扭过头。 谈梦西推开车门,跳了下去。 第35章 忏悔湖 游叙跳下一条干涸的水渠,把谈梦西救了出来。 路边废弃的水渠,堵满干透的泥巴,泥巴上堆积一层厚实的腐烂的植物,腐土层上还长了一层高高的绿色灌木。 亏得水渠里东西多,不然摔下去,直接砸进水渠底部的水泥地。 谈梦西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,目光呆滞,嘴唇惨白。脸色看不出来,太脏,一身枯草落叶,右腿的裤子膝盖破了洞。 游叙的脸白成一张纸,双手在半空无措地伸着,不敢碰他,“骨折了没?” 谈梦西丢了魂似的,缓缓摇头。 这一跤把他的大脑强行重启,屏蔽了跳车前的所有情绪,留下一大片崭新的空白。 “别、别的地方?”游叙又问。 花了五分钟,谈梦西找回自己的名字,神智,还有肢体的掌控权。 他情不自禁又惊恐地骂了声“操”,频频吸气,低头检查起自己伤势。 没有骨折,头和脸好好的,身体散架了一样痛。双手表皮破损,膝盖和脚跟软组织挫伤。 从谈梦西跳车,游叙停车,下车,跳下水渠把人捞上来,无意识地做完这一系列行为,时间太短暂,没空顾及自己。 谈梦西没事,没有血淋淋的恐怖场面。 他也在一大片空白里找回自己,情绪和神智也归了位,归位一秒不到就崩溃了,大骂:“我操!” 回音很大,仿佛地动山摇。 谈梦西哆嗦一下,差点捂起自己还未穿孔的耳朵。 游叙对他吼:“你他妈在想什么!” 谈梦西眨了眨眼睛,滚下好几颗眼泪,痛的。 “操——你是傻逼吗?你是不是傻逼!你在路上偷偷吃错什么药,你的脑子装了大粪,你是我见过最他妈傻逼最疯的人,我回去一定送你进精神病院,找你那个精神病医生朋友,关你他妈一辈子。你他妈发疯,你疯到跳车!”游叙不为他的眼泪动容,完全失去理智,撕心裂肺地咆哮,“我玩不过你,你他妈赢了!谈梦西,你赢了!” 谈梦西歪歪地坐着,头顶是游叙的狂骂。 他好像聋了,盯住自己摊开的两只手,破皮的掌心火烧火燎。 这下好了,他在游叙眼里不是无病呻吟了。 理由正当,要是在城市,路人都会替他挂急诊。 他又想,游叙爆发了。 会不会把他埋在某个地方,就近推回沟里,远一点就找个悬崖。 游叙的手脚剧烈发抖,抖得比谈梦西还厉害。如果有心脏病,已经发作。把谈梦西骂了个狗血淋头,还是气不过,胸口怄着一股恶气,令人发疯的憋闷且突突地抽疼。喉咙又着火似的灼烧,咽口唾沫,全是血腥味。他推翻谈梦西,往谈梦西屁 股上“啪啪啪”地打。 第64章 谈梦西惨叫:“你他妈敢打我!” 游叙叫回去:“我他妈有什么不敢!” 他此刻的精神状态,路过的蚂蚁都能挨一句“你他妈路过什么”,外加几个大巴掌。 摔过的屁 股再挨巴掌,好像挨了几针青霉素,谈梦西痛得翻过来,搡开游叙。 游叙还要摁住他,他又推,重心不稳,跌回游叙腿上。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好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通,没有意义的乱叫,又在游叙的胸口捶了几拳,手臂早没了劲儿,挠痒一样。游叙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只想把他制住,用双臂紧紧箍住。 谈梦西觉得自己太虚弱了,不管肢体还是感情,他总是挣扎不过游叙。他在束缚中张嘴,咬住游叙的肩头。 游叙僵住。 隔着硬邦邦又厚实的外套,肩头轻微痛了下,几乎感觉不到有人在咬。 风好像停了,树叶不再拍打,他的耳边只剩谈梦西断断续续又压抑的呜咽。 没多久,谈梦西松开酸痛的牙关,额头抵在游叙的胸口,不再发出声音。 游叙做了几个深呼吸,肩膀依旧剧烈起伏,轻声问:“你怎么能做这种事?” 谈梦西无力地抬起头,身体瑟瑟发抖,生理和心理又一起痛出几滴眼泪,噼里啪啦掉裤子上。 “你……”游叙把“你他妈”咽下去,猛地抱住他,过于用力,勒得两人一同颤抖,“我吓坏了,不是真的要打你骂你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 他不止道歉,还要安慰,“好了好了,我在,没事的。” 安慰不了几句,他还是难从排山倒海的恐惧和绝望中自拔,压抑不住痛苦和崩溃,把脸埋进谈梦西的肩颈处。 他质问谈梦西,却用乞求的语气:“你怎么能这样?” 谈梦西轻轻地问:“你为什么不停车?” 再说不出一个字,游叙卸下力气,尊严,愤怒,卸下一切,无声地痛哭。 谈梦西空洞地望向远方,领口越来越湿,像天降一盆热水,顺着他的领口往里面倒。他淋着游叙的热泪,心像死了,血干涸了,麻木机械地跳着,一刻也不愿意动弹。 这一跳车,那些尖酸刻薄的话,斤斤计较的往事,偏激的情绪,在惊恐这艘巨轮面前,碾成了渣渣。 他们坐在地上,满身灰尘,保持扭打又拥抱的姿势,像他们的情感现状,精疲力尽又狼狈不堪。 只剩眼泪和沉默。 过了一会儿,游叙擦干眼泪,去车里翻出药箱,毯子,一次性床单。到车旁找了块平整的空地,铺上床单,小心翼翼地扶谈梦西坐上去。 谈梦西主动踹掉了鞋,乖顺地伸胳膊伸腿,任他脱下外套和裤子,抬眼望住他,看起来可怜巴巴。 游叙单膝跪下,拿出消毒湿巾,把他暴露在外的皮肤擦了一遍。再拧开双氧水,给他冲洗伤口,涂抹外伤药膏。 双氧水不断“嘶嘶”冒出白色泡沫,谈梦西伸着双手,鼻尖和眼眶全红了,一声没吭。 两人衣裤脏得要命,游叙换了身方便的夏装。谈梦西的双手双膝受伤,穿不了正常衣裤,只能里面穿睡袍,外面披条毛毯。 该处理的处理完了,游叙拿出一瓶水,谈梦西喝半瓶,他喝剩下半瓶。点起一根烟,自己抽了几口,伸手递到谈梦西嘴边。 谈梦西垂着眼睛,欠身吸了一大口,余光闯入一抹细碎的金色,不禁扭头看去。 一根根扭曲的树干间,湖水以半遮半掩又破碎的形状出现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 游叙跟随他的目光,他们再跟随这串金光,一起看向道路尽头。 道路两边的树冠低压,形成天然的画框。 正中间的画——忏悔路上的忏悔湖,上下两道主色,分界线明显。上层的对岸起了雾,像层飘动的白纱,柔和了黄的绿的红的颜色杂乱的树梢。下层的碧蓝色湖面波光粼粼,不断有白色的水鸟冲入水中。 他们什么也没做,没说,在这幅画前呆滞地坐了半个小时。 谈梦西缓过神来,发现自己满嘴的沙,呸了一口。 游叙问:“我要不要报警?” 谈梦西回答:“不要。” “打救护车。” “不用。” “你确定?” “确定。” 经过十几分钟的沉默,游叙又问:“还能走吗?” 谈梦西说:“能。” “我背你。” “不用。” 村口小卖部老板没说错,湖边风景的确好。 湖对面的山顶竖了一座信号塔,手机信号满格。露营营地也出现了。一块颇有年头的正方形水泥地,正中间留了架篝火的洞。边上还有几堆黑乎乎的石头,那是露营的人留下的天然灶台。 建设越现代,说明越安全。 山里没有沙发和卧室,他们没心情欣赏风景,没胃口吃东西,没力气说话,自觉地一个睡车,一个睡帐 篷。 极度疲惫,身体和心灵受伤,还有现代设备给的安全感,三方联手把他们击晕,一觉从黄昏睡到第二天下午两点。 第36章 有谁赢了吗 潜意识里,谈梦西不想醒来,醒来要面对游叙要么困惑要么痛苦的神情,还要承认自己做了什么。 他不想承认自己说过什么话,做过什么事,不想再玩“气死对方”的双人游戏。 第65章 他累了。 这份从头到脚的累渗透了他,他梦见自己在陌生的城市,孤独地奔走,没一张熟悉的面孔。他先在梦里找妈妈,找不到,开始在梦里找游叙。多年来对游叙、游叙的爱的依赖,导致他时刻敏锐,时常饥饿,在梦里嗅着游叙的蛛丝马迹。游叙也不在,仿佛被全世界抛弃,他没有这么沮丧和难堪过,崩溃地大哭。 谈梦西迫不得已醒来了,因为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。 后颈有一些轻柔的触觉,有热气轻轻呼上来,背后的胸膛温度适宜,笼罩自己的气味也熟悉。 朦胧的困意之中,他意识到这是游叙的嘴唇。 他们在睡熟后,自动会变成一种睡姿——游叙在背后拥住他,或者他拥住游叙,膝盖抵住对方的腿弯,完全契合。 又是这个姿势。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家里,在他们的卧室。 往常的此时此刻,他回过头,翻过身,手臂搭上游叙的双肩,再给游叙一个吻。 不管什么大架小架,不会再吵。 他下意识感觉良好,世界不止他一个人,产生翻身的冲动。稍一动弹,拥抱马上离开了他的背,像不愿意被他察觉。 新鲜空气灌进敞开的车门,他觉得冷,缩起脖子,激起一身鸡皮疙瘩。 梦里的情绪带到现实,现实有合理的解释。 他有罪,远不止拒绝工作压力和摧毁他们的生活。 有什么在他心里轰然坍塌,他的思维从茫然到心灰意冷,还有对自己无尽的懊恼和羞愧。 安静了几秒钟。 游叙的声音沙哑:“醒了吗?” 谈梦西选择保持不动,“嗯。” 游叙说明来意:“我来拿衣服。” 谈梦西抬起眼睛,装衣服的袋子放在自己头顶。他们新买的纯黑色冲锋衣,带羽绒夹层,一模一样。 拿衣服,当然为了拿衣服。 他勉强撑坐起来,蹭到掌心的伤口,不由自主会想到跳车的瞬间,还是心有余悸,越想越后怕,闭了闭眼睛。 游叙帮他穿上睡袍,再披上冲锋衣。 笔挺的防水面料,衣领竖起来,围出尖而锋利的下半张脸,双唇放松地合着,没抿也没上翘,毫无情绪。 至于眼睛,游叙没看他的眼睛。 谈梦西也没看他的,扶住车门,小心地踩进拖鞋,站在原地给自己扣纽扣。 游叙的手先他一步,扣上一粒粒纽扣,拉紧睡袍的腰带。 谈梦西木头人似的张开双手,光线明亮得难以适应,湖水和青山的颜色鲜亮,刺痛他的眼睛。 身体在这根腰带里晃了下,他发现腰带系好了,哑着嗓子说:“谢谢。” 游叙转身的动作一顿,“没事,你坐那里。” 灰白的水泥地,面对湖面大山,并排支了两把椅子。这么远看过去,椅子渺小又孤独。 明明有两把,谈梦西就是觉得它们孤独。 望了椅子们不过两分钟,他再一次眼睛不适,看来梦里的哭也带到过现实,去前座拿翻手套箱找墨镜。 游叙放下手里的行李,“我来。” 两人又这么面对面,目光错开,无话可说。 谈梦西自觉站到一边。 游叙弯腰打开手套箱,谈梦西的墨镜很多,光车里就四副。手指在这四副犹豫地划动,他一眼认出,其中一副是自己挑的,旧的,有两三年了。 恍然回到那天,新款到店,他立在柜台前拆开包装,一眼相中这副,送去诊室里的谈梦西,说它适合你。谈梦西在给仪器消毒,立马放下消毒剂,在室内戴上一副黑乎乎的墨镜,扬起脸问好不好看。 游叙盯住这副墨镜,镜腿上银色logo正好对光,一闪一闪,好像在说选它。 他选了它,没有回头,往后递给谈梦西。手里一空,谈梦西接了。他再回头,谈梦西已经戴上,单手拢住外套,走向两把椅子。 这地方经常有人露营,地面平坦坚硬,怎么走也不会有危险。 看了一会儿谈梦西的背影,游叙继续整理车内。座位放倒,睡袋敞开,毛毯乱七八糟团在角落,还保留睡过的痕迹,散发着谈梦西的气味。 说不清是什么味道,像手里的毛毯,软软的。 现实和过去的差异令他难以适应,他往后一仰,把毛毯盖在头上,在满是谈梦西气味的毛毯里大口呼吸。 他想起自己为什么出来,因为他们不能分手,他要挽留谈梦西。 不得不承认,他带着浓重的个人情绪,表面跟谈梦西一起出来,实则宣泄自己的委屈和愤怒。“挽留”用力过度,像做了作业却得不到奖赏的小孩,撒泼打滚,急败坏坏,早已经超过挽留的初衷。 从一开始,他们已经带上对抗意图,昨天那场恶毒的争吵,正是他们敌意把全部释放,一决高下的巅峰。 谈梦西的情绪跟那张脸一样有棱有角,强烈得浮于表面,震惊和愤怒双管齐下,叫嚣着一辈子不准他再靠近。 谈梦西把他逼急了,他快要窒息,必须搞点破坏,透口气,否则不能活命。破坏完了,无异于给他和他的爱判了死刑,他还在死前亮出真面目。 他后悔了。 这算什么真面目,明晃晃的,没阻挡谈梦西跟他过这么多年。 后悔没用,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恶人,把人逼到跳车。谈梦西的顽固抵抗,对他造成短暂的毁灭性的精神创伤。 第66章 他妈的,他根本不想逼谈梦西跳车,谈梦西自己跳的,吓得他大吼大叫大哭大闹,天晓得他当时在干什么,跟条疯狗似的。 他们把双方逼急了! 他还是后悔了。 后悔跳车的人不是自己。 花了几分钟调整情绪,他一件件搬出露营家当。 营地有现成的灶台,灶要烧柴,他们沿着湖边的营地捡树枝。 谈梦西走在前面,双手受伤,捡不了,看见合适的树枝,指给游叙看。游叙跟在他身后五步远,弯腰捡起一根根小树枝,塞进袋子。 全程没一句话,捡了满满一大袋树枝,游叙说:“我累了。” 谈梦西回头,“我也是。” 身体和心,全部累了。 他们静静站着,有一段时间没说话。 游叙说:“走吧。” “好。”谈梦西继续走。 两人坐到灶台前,煮了一壶开水,泡出两杯热美式。 生活习惯,醒来要喝咖啡,哪怕在下午四点的大山。 游叙喝了半杯,习惯性看向谈梦西。 谈梦西陷在椅子里,坐得低,看不见脸上的表情。阳光又暖又亮,头顶的发丝泛着一缕缕的金光。右手的关节有两块淤青,别扭地握住杯子,咖啡的热气缓慢升腾。 游叙又看他的两条腿,膝盖受伤,不能弯,伸直导致睡袍的下摆回缩,露出一双骨感纤细的脚踝,赤脚踩着居家拖鞋。 他放下咖啡,去后备箱找出一双干净袜子,回到谈梦西面前,蹲下,捞住他冰凉的脚踝。 谈梦西缩起这条腿。 游叙不让,握牢了,给他穿上袜子,“不小心忘了。” 谈梦西摇头,“没事。” 他继续喝咖啡,抽烟,多看自己一眼都觉得搞笑,在心里骂自己:“真他妈悲哀。” 嘴里说着不给游叙台阶下,脑子一抽,给了游叙史无前例的一个大台阶。别说思考过什么样的生活,他已经生活不能自理,离了游叙,只能报警。 眼下的情形,证明他确实天真,抛弃工作,逃离生活,带上心爱的人,拥有一场心旷神怡的旅行。出发的时候不愉快,不要紧,他们在一起,有很多时间来倾听对方的心,迟早会和解。 他们听了,心声歹毒,简直是一场你来我往的言语虐待。 原来旅行在出发时定好了基调,注定他们像两个卡在一起的齿轮,源源不断的愤怒成为他们的惯性,转到双方迸裂,不死不休。 昨天的他们嘶吼,咒骂,崩溃,丢尽脸面,今天的他们没有眼泪,互相厮杀耗尽了他们的力气,在铺天盖地的沉默里无法动弹。 有谁赢了吗? 没有。 他们没了工作,没了生活,好像还没了爱情。 第37章 我好愚蠢 两个人刻意避免说话,湖边有信号,干脆做点现代人做的事情——看手机。 游叙的消息多到爆炸。 他编辑了一条堂而皇之的理由,身体不好,进山修养,还请多多包涵,群发给顾客们。 谈梦西坐在他身边,发了会儿呆,也打开手机看看。 卖房的,微商,免费领东西,还有不熟的几个人测试删除好友。 精神科医生朋友给他留过言: “以前在医院我要靠药物才能睡觉,现在每天睡得跟死猪一样,太消耗体力了。” 附图,十五张洗剪吹后的小猫小狗。 谈梦西面无表情地回复照片:“好可爱。” 再回复:“精神科医生靠精神药物才能入睡,这个荒谬可恶的世界。” 附图,两个摔破的惨烈的膝盖。 对方回复很快:“你干嘛了?” “不小心摔沟里了。” “世界确实荒谬可恶,眼科医生没长眼,不小心能摔沟里。不说了,遛狗去了。天天早上要溜住院的八只狗,溜完回来还要给它们洗,到底是上班还是铁人三项,好累!” 谈梦西回了个“好的”表情包。 翻翻朋友圈,助理三天连发九图,二十七张自拍照游客照,已经去旅游了。 她化了漂亮的妆,穿了平时不穿的短裙,在各种打卡地点嘟嘴、翘腿、张开双臂拥各种地标和雕塑。 谈梦西一张张翻阅,受到照片内的情绪感染,不自觉翘起嘴角,给每一组点赞。 他扭过身,手机已经举了起来,习惯控制不住。 游叙没看见,正板着脸一条条看消息,父母发的,五十多条。 谈梦西压下分享欲,把手机扔在一边,木讷地看向湖面。 湖面不少白色的水鸟,半空飞冲入水,沉下一会儿,又浮出水面。又是新的一天,醒来后,他们还没说过话。 谈梦西对说话这个行为,产生巨大的恐惧和微妙的熟悉感。 像他们没有出发前,他看待游叙手机铃声的态度。他怕它响,不分白天黑夜,没有边界感。又怕它以后不响,说明他们的诊所生意惨淡。 它不会按照他的心意,该响才响。 游叙从没有那样失态过,如果说分手触犯游叙的底线,那么跳车犯了游叙的天条。 游叙没有把他埋了,而是闷不吭声地照顾他,对他来说,成了加倍的折磨。他不能叫游叙别照顾自己,那是幼稚的气话。 十几年过去,他们好像走上相同的路。 第67章 他是个不知廉耻的坏东西,犯了罪,还要伸手接下好处,游叙不允许他拒绝。 煎熬。 他希望自己的大脑不会转,可惜它依旧保持敏感,游叙随便一个神态,要揣摩,要感同身受,装不出没事发生的样子。 谈梦西越想越喘不上气,忽然觉得活着真累,想找个地方躺下。 目光把湖边的景色扫了一遍,他挑中湖边大块大块的石头,没有青苔,干净且干燥。 他看一眼游叙。 游叙还在回复后台信息。 为事业操劳,比为他操劳好。他这么想着,有了起身的动力,走向那块大石头。 山里传出几声脆脆的鸟叫,风在不停拨动草茎,湖面偶尔飞出几滴细微的水花。 躺下,什么也不做,全身晒着太阳,紧绷的神经似乎越来越松,纷乱的思想和焦虑的情绪被这份平静抽空。 谈梦西知道了,早该躺下来的。 之前一切让他难以忍受,躺下放空,看天,看云,好像不用再忍受什么。 游叙翻完信息,回头找谈梦西。 找到了,灰褐色的石头和绿色的水草间,天蓝加白色格子的毛毯特别扎眼。 谈梦西的四肢摊开,躺在其中一块平坦的巨石上。巨石周围的白色芦苇随风轻摇,他一动不动。 游叙大步走过去。 谈梦西听见脚步声,撑起双肘。 游叙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,棱角分明的脸在阳光下,眉骨和眼眶的阴影深深,显得阴影里的目光也特别深,这么望着他,没说话。 谈梦西也望向对方。 好吧,那种煎熬的滋味又回来了。 游叙确认他还安全,没有跳湖之类的危险打算,作势转身。 谈梦西受不了了,直面迎战煎熬多次,提出分手,踏上旅行,打开天窗,一次比一次熟练。 他往边上挪了点,空出一个位子。 游叙愣住。 谈梦西还在跟“说话”进行思想搏斗,伸出右手,轻拍了拍这块石头。 游叙和谈梦西一起坐在大石头上。 谈梦西偷看他一眼,又看石头下面清澈的湖水,双腿轻轻摇晃。 游叙无言往后倒下,硬邦邦的石头硌着他的背,不舒服,天空和阳光也刺得他想流眼泪。 他抬起手臂,遮住眼睛。 谈梦西在他身边躺下,躺不安稳,又坐起来,轻轻把游叙的手拿开,要他看着自己,“游叙,我不是故意要吓你。” 游叙眯起眼睛,冷冷地看着他,“我不知道你在我身边会这么痛苦,痛苦到跳车的地步。我做再多坏事,也不值得你去自残。” “别这样说。”谈梦西摇头,摊开两个破烂的掌心,“你当我开门出去,不小心滚下楼梯了。” 如果在家,他或游叙会开门出去,去诊所或仓库,分开工作等于分开冷静。 这荒郊野岭的,只有车门。 “不小心?”游叙的心里有撮火苗起了,看谈梦西认真的表情,理智把它灭了。 谈梦西尽力还原自己当时的心情,“你不停车,我害怕我们会打起来,或者你把车开翻。” “你可以不动。” “当时,我的情绪很乱,不能跟你在一个小空间里待着。我看见车多少码,知道车跟地的距离,以为知道跳下去会发生什么。”谈梦西非常想认真地陈述事实。他用严肃甚至凌厉的神情,表明自己在掌握之中,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抽搐,“谁知道那条路边上,冒出来一根沟!” 之前的路上,两边没有水渠。 他不知道山里会做水渠引水,更不知道山上还有大片的花生地,人家村民夏天要上来浇水。 沟是意外,故意跳车后的意外。 游叙怔住。 “要不是那个沟,我应该……稳稳坐在地上,结果我打了两个滚,摔进一根沟里。”谈梦西开始大笑,笑出眼泪,“我……我被傻逼的自己逗笑了。” 他仰躺在大石头上,双臂抱住肚子,自暴自弃地狂笑了好十分钟,惊飞湖面一群水鸟。 好不容易停下,他的肩膀还在抖动,问游叙:“我是不是不该笑?” 游叙简直不知道自己该什么表情,傻傻地看着他。 谈梦西好恨自己诡异的笑点,根本忍不住,身体还痛着。发笑的同时又想哭,情绪完全错乱,整理不了,好糟糕。 莫名的大喜释放了他的声音,肢体,还有乱糟糟的情绪,抗拒不了的狂笑过后,大脑出奇地清醒和冷静。 眼泪还挂在眼尾,他抬手擦掉,对自己摇头,“我好愚蠢,太自以为是了。” 游叙垂下眼睛,“确实。” 谈梦西说:“我只是愤怒和绝望,没打算去死。” “……” “别担心,我不会自杀。” 整整两天,游叙把手机静音,不敢轻易开口,害怕谈梦西会去跳崖。这一刻,他能感觉到,自己这颗不安焦虑的心,踏实又缓缓地回到胸腔。 他没说话,继续闭上眼睛,石头好像没那么硌背了。 谈梦西松了一口气,游叙不会再露出担心他会去死的表情,那些煎熬神奇地减少了,意外获得了不少说话的勇气。 他之前下意识想,自己要不要死皮赖脸地笑一笑,笨手笨脚撒个娇? 以前他学过动画片的腔调说话,学蜡笔小新唱歌,游叙每次都笑得肚子疼,抱住他狂亲,夸他学得好可爱。 第68章 谈梦西差点又把自己想笑了,嘴角却沉重,没扬得起来。 第38章 没什么比他们更糟糕 山里昼夜温差大,趁着天没黑,气温还高,他们去湖里洗澡。 游叙先下水洗好自己,再湿淋淋地上岸,牵起谈梦西的双手。谈梦西小心地踩进浅水区域,坐上游叙特意搬来的一块矮石。 晒了一天的湖水,温的。 谈梦西把睡衣放在一边,身上剩条泳裤。 猛地接触冷空气,他低下头,抱住自己的胳膊搓了搓。倒不是游叙第一次帮他洗澡,而是第一次在空旷的湖边洗澡,好不适应。 游叙在谈梦西的头发上打了泡沫,瞥见谈梦西的脊椎一截截顶起雪白的皮肤,明显瘦了。 跳车留下的伤口发青,结痂,细看惨不忍睹,整个人病恹恹的。 眼眶莫名发酸,他弯腰打湿毛巾,呼出一口气。再直起身,他的表情恢复正常,用毛巾一遍遍擦洗掉泡沫,直到发丝不滑手。 他在谈梦西的身边坐下,“搭住我的肩膀。” 谈梦西搭上游叙的肩膀。游叙的额角还在滴水,肩头湿漉漉的,不好搭。 他不禁用了些力气,手臂箍住游叙的脖子,不得不拉进了两人的距离。 上次身体这么亲密,还是在有浴缸的酒店。那时他们的身体亲密,心离得很远。这次,他想,好像更远了。 游叙的眉眼浓重,平时只觉得沉稳,轮廓深邃。现在沾了水,眉毛一簇簇结着,没乱,向上冲了起来,有种狂野不羁的感觉。 好像骑机车戴头盔的游叙,阳光,天真,无所畏惧。 他又看向游叙高挑的鼻梁,湿润微张着的嘴唇。 这双嘴唇吻过太多次,只看两眼,舌头自动联想到它的触觉,它带来的吐息,时而温柔时而充满掠夺性的行为。舌尖还了解里面的牙齿,深深记得被咬时的刺痛。 整整两天,四十八小时,谈梦西花大量精力避开跟游叙起冲突,忍受各种习惯的折磨。 这么近,近到肌肤相亲,游叙的魅力一分未减,甚至更多。 他看呆了,游叙给他洗好了两条手臂和上半身。 游叙说:“站起来。” 他回过神,站起来。 游叙的手很大,手指长而笔直,骨感的指节大小不突兀,指甲修得圆润干净。 这双有力量有男人味的手,松松圈住谈梦西的小腿,涂抹沐浴露,打出泡沫,跳过受伤的膝盖,直达大腿。另一只在他的背后,摸过腿弯,顺着滑溜溜的泡沫往上,到达泳裤的边缘,没有停下的意思。 游叙在他侧面站着,两只手一前一后,把他夹在中间。 谈梦西打了个哆嗦,感觉不太对劲。 下半身洗完了,怎么还不停下来? 他咽了口唾沫,低头一看,自己不受控了,脸颊腾地发烧,不是害羞,而是尴尬。 精神再体面,抗拒不了生理本能。 他稍微平稳情绪,指尖按住游叙的手背,“我自己洗。” 游叙把他的窘态看在眼里,故意撇开他的手,“你的手不能沾水,湖水不卫生。” 谈梦西没再吭声,鼓起腮帮子深呼吸,脖子全红了,从锁骨一路红上耳根,再是两片颧骨。 阳光下,游叙清楚看着谈梦西皮肤上细细的绒毛,它们在风里,他的眼里,无所适从地颤抖。 谈梦西的双手受伤,精神状态又萎靡不振,大概率没有碰过自己,一定憋了很久。 他不介意做件好事,双方都好。 在掌控谈梦西的身体这件事上,他比谈梦西还在行。 还是那句话,他们太熟了。 他能轻易拿捏他,各方面技术熟练。当谈梦西在他的掌控下愉悦,颤抖,失去自我意愿,他的心理和生理也会自豪和满足。 所以说双方都好。 他也遵循心理本能,要做心情愉快的事。 谈梦西感觉有什么抵在腰侧,然后瞟到游叙的现状,仿佛有两个人尴尬,就合情合理了。 好不容易,他的尴尬消散一些。 游叙站到他的身后,左手圈住他空闲的手腕,让它别乱动,右手隔着他的泳裤,施展一些本事。 他近距离盯住谈梦西,舔了下嘴唇,欣赏谈梦西的表情,眼里发出疯狂又兴趣盎然的光。 面向湖对面,谈梦西惊愕地微张开嘴,搭在游叙肩头的手指猛地抠紧。 耳边,游叙哑着嗓子说:“放松。” 山林海浪似的一波接一波滚动,沙拉拉地翻涌,不断洒下细碎的落叶。那些落叶在空中各自打旋,有了生命似的,慢悠悠地摇摆。 尽管只有一条胳膊搭在游叙身上,游叙的体温,呼吸,动作,却精准无误地传达给他。他感觉自己伸出数条无形的渴求的枝条,不敢漏下一丝信息,甚至巴望有个吻,只好咬住自己的下唇。 落叶飘的时候他也飘,浮上水面,他也浮。 他无力地后仰,任游叙托住他的背,跟没过脚腕的湖水融为一体,波光粼粼印入他的眼睛,洒下一大片闪动的金光。 “抬腿。” 谈梦西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,喘匀了气,抬起发抖的腿和发软的膝盖,事后的余韵使他的大脑嗡嗡直响。 游叙用手把他玩了,大白天,没有遮掩,湖边——他丢盔弃甲,拼命咬住下唇,才没有痛快地大叫。 第69章 游叙给他穿上睡衣,好像什么也没干,若无其事地搓洗起他弄脏的泳裤。 他的视线水光朦胧,还有细小的光在流窜,“你……” “我自己解决。”游叙拧干泳裤,走了过来。 回到营地。 游叙给谈梦西的伤口消一遍毒,喷上液体创可贴。 谈梦西几次偷看他,发现他的眼里隐隐有笑意。大概是不自觉地流露,因为整张脸没有什么表情。 洗澡好像洗掉了一切不愉快,还留下一些单纯的愉快,他们得到难以适应又理所当然的平静。 谈梦西的大脑放空了十来分钟,游叙的体贴便开始循环播放,比昨天和前天更煎熬的时刻来临,几乎走向抑郁和窒息。 他不禁说:“谢谢。” 游叙拧开一瓶水,递给他,“顺手的事。” 顺手,像递瓶水这么简单。谈梦西“嗤”地发笑,边笑边摇头,感叹道:“天呐,游叙。” 游叙正弯腰拿出烟盒,听见他带着笑音的呼喊,抬起头,“怎么?” 他们好像回到吵架前,不止,分手前的相处模式。 笑点低的谈梦西,会因为游叙随便一句话,笑五分钟。 笑意收不回来,谈梦西歪头看着他,有两分钟没说话,“这一个礼拜,过得好糟糕。” 游叙点燃一根烟,看向湖面,“是啊。” 谈梦西点评自己的膝盖和双手:“我把自己弄得太糟糕了。” 游叙在烟雾后面笑了下,“分手旅行的计划也挺糟糕的。” 忏悔路的风景过于枯燥,剥夺了他们在物质层面的享受。 无法转移注意力,两个人全神贯注地注意对方。自热米饭和面包让他们丧失食欲。帐 篷和汽车挤得要死,睡不好。三天没洗澡,心理卫生已经接受不了。 他们又互相剥夺了精神层面的享受。 冷战制止了性 生活。脱离城市和工作,没有小礼物和分开冷静,猛然找不到缓解的理由。 车是牢笼结构,他们困在他们的爱车内,本能地凶残地互相撕咬,不留余地。 扒去成年人情绪稳定的虚伪面具,里头的东西面目全非,顶多在表面算得上人类。 事情发展到现在,已经不是指责谁先说出分手,谁承受压力的能力不够。他们的狰狞程度超出对方想象,上升到谁的罪恶更大,谁的爱不够清白,发了疯地置气,企图把对方逼得低头,最好跪下忏悔。 没什么比他们更糟糕的了。 好在大自然安静又包容,给大地披上柔和的余晖,没把糟糕的他们排除在外。 纯粹地舒爽了,笑了,谈梦西有感而发:“有时候,做自己认为对的、舒服的事,像在犯罪。” 游叙同意他这句话,点了点头。 比如自己糟糕的挽留方式,比如谈梦西对他、对自己做的糟糕事。 见他点头,谈梦西像得到鼓励,“你照顾我,对我太好了,我反而更难受,总觉得我应该向你赎罪。” 游叙略感惊讶:“你有受虐症?” “没有。”谈梦西哭笑不得,“这些年,你把那件事藏在你的心里。” “那又怎么样,我们说开之前,我没有为难过你。” “我仔细想了想,我那时候用性缓解了你的愤怒,我们性 生活……又过于和谐,这是作弊,这个处理矛盾的习惯不好,我们没有完全敞开地谈谈。” 游叙皱起眉头,实话实说:“我对你的缓解方式很满意,满分十分,打九点五分,零点五分扣在你叫得太小声。” 这个回答不在谈梦西的意料之内,他的情绪从伤感到诧异,再到久远又清晰的画面,依然面红耳赤,再回到伤感,花了好一会儿时间。 他硬着头皮,继续说:“但改变不了我给你带来了伤痛。” 游叙闭上眼睛,只抽烟,不说话。 在这件事上,他有权利沉默。 游叙的沉默,没有让谈梦西退缩,他已经清楚知道—— 成年人的世界,根本没有道歉和原谅,短暂的欢笑,用性安抚的愤怒,不过是片刻的愉悦给痛苦蒙上一层纱。 伤口愈合,痛意消失,疤痕永远在。 人和人之间没有感同身受,游叙永远不能体会他的心境,并且永远憎恨他象征“离开”的恶劣行为。 不单游叙在承担痛苦,“精神出轨”成了他的耻辱,一种疾病,一道可怕的魅影,在他开怀大笑或黯然伤神的时候,站在角落影影绰绰。 遗留在人生里没解决的问题,好像会反复出现,直到解决为止。 这件事把他们的一部分锁在那个时间点,越是不提,越是反复煎熬。 做点什么,哪怕有一刻的轻微缓解,也是值得的。 他要解救自己,还有游叙,给不安的生病的灵魂一点止痛药。 “游叙,你看着我。” 谈梦西鼓起勇气。 游叙睁开眼睛,“你要说什么?” 面对游叙黝黑的眼眸,勇气又溃不成军,谈梦西尽力让自己保持不要动,像配合他做检查的患者们,努力睁开眼睛,不要移开目光。 只不过,游叙不会温和地对他说:“再坚持一下,不要眨眼,不要乱看。” 这几句他常对患者说的话,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。 谈梦西用满是歉意和真诚的目光,凝视游叙的眼睛,语气正式:“对不起。” 第70章 话落了地,他忽然觉得轻快,什么事也难不住他。 “我不阻止别人的示好,在精神世界给自己过上了没选择你的人生,我不该这么自私。”他又说一遍,“对不起,我真的非常愧疚。” 游叙眨了眨眼睛,坦白来说,这句正式真诚的道歉,减轻了他心底的痛楚,但他说不出没关系。 他觉得自己有些残忍,装出客观冷漠的样子:“我该回答什么?” 谈梦西的眼眶湿润,竖起一根手指,“别说话,看。” 游叙的目光不由自主跟上这根手指,缓缓移动,转向远方。 天边悬着一轮落日。 第39章 不要再互相折磨 看了一场落日,谈梦西和游叙的情绪平稳多了。 日落后,月亮躲进云里,周围黑得无聊。他们随便对付一口晚饭,不想玩手机,也睡不着,打手电筒去捡柴。 谈梦西走在前面,负责打手电筒。 游叙跟在他后面,只能看见一道黑漆漆的影子,先开了口:“我从没想过,我们会吵成那样,好像疯了。” 多年同居生活不容易,他们吵完架,会复盘吵架内容,哪怕是很小的事情。 谈梦西停下,手电筒的晃动也跟着停下,照亮一蓬张牙舞爪的干枯灌木,“现在想起来,我当时的反应像应激了。” 没有光线,仿佛可以畅所欲言。 游叙想了想,“我当时的语气也不好。” “我……很羞愧,害怕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谈梦西的声音带了笑意,用来掩盖苦涩和悲哀,“我在车上对你说的那些话,很伤人。” 游叙没吭声。 谈梦西说:“吵架的时候,情绪会放大,语言也放大了,我不希望你去死,只是想气你。” 游叙知道谈梦西看不见,还是摇了摇头,本来也没把那句话留在心里。谈梦西是什么人,刀子嘴都算不上,经常吵不过他,豆腐心倒是真的,他了解,过去轻易拿捏。 回想自己发出的污言秽语,还有对谈梦西的精准攻击,他认为自己也没好哪儿去,“我知道。” 谈梦西叹了一口气,生怕游叙听见,“那时候,我无法忍受你养我,你不准我复学,我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,我知道安心接受你对我好,就足够了,问题在于我安心不了,我天生这副鬼样子,拿了别人好处,总有种欠人什么的感觉。” 游叙“啪”地踩断一根树枝,声音低了一些:“可能年轻的我,没有获得你足够的信任。” “游叙,我信任你,我甚至没想过离了你要怎么活。” “那时候的你经常心不在焉,我很多次怀疑你不爱我。” “我不是不爱你,我厌恶这个世界,更厌恶我自己。”谈梦西尽力复原当时的心境,不加修饰,“我当时……就像巴黎综合征,我以为的生活和我过上的生活差距太大,受了重大打击。我随便去做什么,都可以养活自己,可我盲目,狭隘,觉得在社会上要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本事,又只接受自己会做的事。爱情、我自认为的个人价值,我全都想要,结果我搞得一团糟。” 游叙静静听着。 大约人在本能上会选择逃避,在即将出口的话面前,谈梦西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。 灭顶的羞愧,山呼海啸的内疚,预想面临控诉的胆怯,这些复杂的情绪一寸寸向内侵蚀,上演一场关于本能意志的虐杀。 直面错误和痛苦的滋味不好受,他的身体连同喉咙,不受控制地发颤,全身的细胞在抗拒和尖叫。他感觉自己正石头似的一点点裂开,有火烧了他的脸皮,又一层层翻卷着掉下。 不要只诉说痛苦,也不要找借口,往最坏了想,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。 谈梦西在心里数了“一二三”,开口:“游叙,我没恨过你,恨你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,不敢面对现实,不肯承担选择的后果,把错误的源头转嫁给你,我的心里会好受很多。” 只有走到再无挽回的绝境,人会开始直面自己的错误,看见自己的自私,懦弱,卑鄙。 天没塌,地没陷,他还一身轻松,身上的伤口好像都没那么痛,弯腰捡了几根树枝,抱在怀里。 游叙差点接不住他这番真心实意,没有指责或包容,更别提理解,就是胸口忽地暖意融融,觉得舒服和轻松。 他们之间的敌意和对抗,在不知不觉地渐渐消散。 如果说十二年的谈梦西是首难读的诗,他们大吵一架前,谈梦西的内向程度,不亚于把自己锁在箱子,沉入海底。 而现在,谈梦西向他翻开了自己的封面,并且启动大白话翻译器,逐字逐句,在他的眼前完全展现。 可惜环境略糟糕,他们的身份是分手的人,各自狼狈,站在大山里的一片湖边,手里还抱着两捆柴。 安静了几分钟,游叙喊:“谈梦西。” 谈梦西用手电筒指着一根树枝,“你说。” 游叙不想捡了,咬了咬后槽牙:“在我当时的认知里,你不会在前途和我之间犹豫,因为我完全没有犹豫,你也应该这样,我感到挫败和受伤。” 谈梦西问:“现在看,我有犹豫的权利吗?” 游叙深深呼吸着,“有。” 也许换两个人,不是谈梦西和他,当然有,这是人生常见的选择题。 第71章 谈梦西点头,“谢谢你这样说,我又好受很多了,之前我觉得自己会下十八层地狱。” 游叙也直视自己。 二十二岁的自己,到底在想什么——他爱谈梦西,想谈梦西老老实实让他爱。 周围不断响起虫鸣,冷风一吹,他回过神来,在肚子里对自己评价:“我好像根本没变?” 多年难以启齿,现在再提,有一种大人看小孩耍赖的既视感,丢脸可笑,却也懵懂热烈,惹得他苦笑。 他扯了扯嘴角,“不想活了、活不下去、活着没意思,应该每个人年轻时候都说过这种话,我没说过,在我爸妈眼里,不说我多出色,至少懂事听话,只有那一次。我开始想拿这话威胁他们,叫他们不要再阻拦我,结果……” “只有我被你威胁了。”谈梦西接话,笑了出来,“好逗!” 游叙听见他傻兮兮地笑,有种磨牙的冲动,看见可爱的东西,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那种,“这不正是我真正目的么?” 谈梦西不笑了,“其实,有迹可循,我最讨厌别人耍我。” 游叙理解他的意思,随后感到深深的、被命运看穿的无力:“也是。” 父母这么大岁数不是白长的,不会上他的当。如果他对别人说,大部分人当他发神经。 只有谈梦西会相信他真的活不下去了。 谈梦西自愿且一定受他威胁。 有一刻,游叙不想再说了,怕谈梦西的怒火重燃,怕谈梦西对他产生恐惧心理。 他对针锋相对感到疲惫和厌倦,又对现状感到绝望——他们像朋友,只是朋友,毫无顾忌地倾诉和忏悔,仿佛过了今天不要明天。 朋友不好吗?不好。 但比当敌人好。 他叹了口气,“我……用无视来否定你的个人意愿,这件事上,我确实自私了点。” 云飘走了,月光照亮谈梦西的脸,正好对着游叙。 他把眼睛睁得圆溜溜,有股稚气未脱的感觉,边笑边学他说话:“自私了点?” 游叙认为他这副样子挺欠咬,“你有骂直骂,不要阴阳怪气。” 谈梦西扭身往营地走,“你像个国王。” 好一句更严重的阴阳怪气。 “我们两个的地位完全不对等,永远是你在走,我在追,你才是一个国王,一个大小姐,一个主人,我是你的奴隶,你的一条狗。”游叙跟上他的脚步,没察觉到,自己用着委屈无力的口吻,“凭什么,凭我惯着你?” 谈梦西忽然“啊”一声,无限感慨的样子,“那时候,我们怎么熬过来的……” 游叙没反应过来,“什么?” “我们都很伤心,穷得要死,前途一片黑暗。” 不管生活还是感情,都乌烟瘴气。 游叙觉得这个问题很蠢,答案清晰明了:“那时候我觉得,没什么比我们在一起更重要。” “我也这么想。”谈梦西轻声说,静了几分钟,回到上一个话题,“我说过一次‘别过了’,精神出轨一次,又第二次说‘分手’,一段感情里,怎么有人能当两次坏人?太残忍。我觉得,我在你面前像一个魔鬼。” “我在你面前呢?” “一个撕破伪装的反派。” 游叙气哼哼地笑:“谢谢夸奖。” 谈梦西迈过一块石头,回身帮游叙照亮脚下:“反派挺好玩的。” 游叙顿了顿,抬腿迈过去,“怎么好玩?” “我们这样沿着湖边捡柴,挺好玩的。”谈梦西说,“明天我们煮东西吃吧?边吃边看风景,像真正露营的那些人,在湖边度过悠闲的一天。再去爬山,到山顶搭帐 篷,看星星。” 游叙没有拒绝的理由:“好。” 两人在月光下对视,看见对方脸上有笑意,气氛越缓和,茫然越在心头升起。 他们互相拆去台阶,撕破伪装。他们承认自己做了什么,不再为自己辩解,不再挽回对方的心中形象。他们又分不开,还要前进。 接下来,他们该用什么方式相处? 不知道。 那就顺坡滚下去,遵从本能。 还是一个睡车,一个睡帐 篷。 临分开前,谈梦西问:“接下来的行程,有什么规定?” 游叙回答:“不要再互相折磨了。” 第40章 浮泳 清早,游叙摆好桌椅,撑起一个小小的遮阳棚。谈梦西坐在他面对,组装露营用的锅碗瓢盆。 有几分钟,身边没有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,游叙抬起头,发现谈梦西愣愣地看向远处。 他顺着他的目光,看向帐 篷背后。十米远的地方,地上长了一蓬蓬紫色黄色的野花,常见的路边野菊花。 游叙扔下遮阳棚,任遮阳棚塌下一半,像没翻过去书页,折在地上。 他走过去,在野花丛里弯下腰,问谈梦西:“什么颜色?” 谈梦西眼前一亮,没回答,跟了上来。 起太早,没睡好,谈梦西的嗓子特别哑:“紫的。” 游叙低头一朵朵挑选,摘了一小束,递给谈梦西。 谈梦西双手接下,回到桌椅边上。 他丢开那些锅碗瓢盆不管,找出空的矿泉水瓶,把花插进去,摆在桌子正中间。没装水,不稳。 他还是喜欢用空酒瓶,能稳固地放很久。 第72章 游叙去车里拿来两个罐头,想问谈梦西吃什么口味。 谈梦西右手支着下巴,对桌上这瓶花发呆,嘴角微微翘起。 他不禁问:“想到什么了,笑成这样?” 谈梦西不知道自己笑了,敛起嘴角,“想到以前住出租房里,我插的那些花,都是你拿去扔掉……” 当空酒瓶里的花枝干枯变黑,不能扔家里,要扔进小区的大垃圾桶。 两抹背影从他们眼前飞奔而过,一前一后,步子又大又快,掉一地的叶子花瓣,掉在房间,客厅,楼道,小区的道路。 游叙抱着枯萎的长长的枝条,在前面跑。谈梦西右手扫把左手簸箕,在后面追着扫,生怕邻居们对他们有意见。 两道美好的背影越跑越远,游叙涣散的视线集中,心里酸涩酸涩的,不是滋味,继续开罐头,“很久的事了。” 谈梦西看向别处,睫毛颤动,“嗯,很久的事。” 烧柴,架锅,两人围着一口露营小锅,做了一锅奶油蘑菇罐头煮金枪鱼罐头。 看起来像模像样,闻着也香,甜甜的奶油味。 谈梦西用勺子舀了点儿汤,吹吹,放嘴里。 味道属于能咽下去,毒不死。 游叙也尝了一口,“有点咸。” 他煮的,亲手加的水,大量多余的盐。 “都是真空包装食材,调料不多,能吃就吃。”谈梦西又舀一勺,“跟厨艺没关系。” 他烧的火,失败控制了烹饪火候。 要是嘴硬能当饭吃,他们真不至于吃罐头煮罐头。 筷子在游叙的手边,游叙分出两双,自己先夹出一大块鱼肉,自然而然地递到谈梦西嘴边。 老毛病,一下子改不了。 谈梦西还举着自己的勺子,嘴角微微抽搐,对这块鱼肉的来临有点儿诧异。 游叙对自己无语,真想把筷子拐进自己嘴里,递人家嘴边了,不适合再拐弯。 他有理有据地说:“你吃饭太慢了,这东西冷了就腥,吃完我刷锅,你捡垃圾。” 谈梦西张嘴吃了,然后噎得弯腰,咳得满脸通红。游叙起来给他拍背,帮他拿水。 一顿折腾,两人分开坐回去,场面尴尬。 谈梦西还在清嗓子,眼角有点泪花,“有一次,好像也这样。” 游叙立刻接道:“韩式拌饭。” 他们又想到一起了。 上半年的事。 谈梦西在网上看见韩式拌饭教程,兴致勃勃要实践。 游叙要带他去餐厅吃,他死活不肯,发脾气似的,只吃亲手做的。游叙拗不过他,买了个小小的电炒锅,带到诊所。 那天难得有空,他陪谈梦西做,切各种丝,在诊所的茶水间折腾了大半天。拌好之后,有患者上门复查,谈梦西叫游叙先吃,自己坐回电脑前面查数据。 游叙把这一盆拌饭分成两份,一份给助理小琼,一份归他们两个。 为了把视频里的教程完全复原,他特意去买了一把超大的,铲子一样的木头勺子。怕打乱了谈梦西的思路,也兴奋地要体现厨艺,他喂他吃。 谈梦西还在嚼,他伸大勺子,谈梦西傻不愣登张嘴就接。只吃了两勺,谈梦西噎住。游叙给他拍背,给他倒温水,没用。 他痛苦地打了几个小时的嗝,边打嗝边对游叙笑。 不用竭力回忆,谈梦西和游叙能轻而易举、十天不间断地复述过去的美好瞬间。 小锅逐渐冷却,腥味飘出来,不能再吃。 游叙有些恍惚,站在上帝视角看回忆,产生疑问:“为什么不要我换把小勺子,或者,你别张嘴。” 跟那时候一样,谈梦西也打着嗝,“怕你伤心。” 打嗝难受得不行,他要转移注意力,起身捡垃圾,“再说也没浪费,你不是把剩下的全吃了。” 游叙的嘴唇一张一合,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,“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?” 现在这般陌生疏离的模样。 谈梦西放下垃圾,坐回他面前,没发出声音,貌似在思考怎么回答。 他们无力地四目相对,放任沉默的时间无限延伸,比激烈的争吵更加震耳欲聋,眼睁睁看着鲜活又珍贵的情感来了又走,走向湮灭。 “砰砰砰——” 他们身后出现了几声排气管放炮声,嚣张,吵闹。 尘土飞扬间,一辆贴满拉花的红色迷你coopers闯入他们的视野。 这辆小车和它带来的噪音,把他们从“我们怎么会变这样”的迷雾中解救出来。车身灵活地斜在营地旁边,尾气弥漫到两人的小锅,还有两人脸上。 谈梦西和游叙诧异地对视一眼。 开门下来一个穿全套黑西服的女生,长卷发,大耳环,脚上踩着红白相间的球鞋。 她摔上车门,对二人的存在一点也不奇怪,走过来打招呼:“你们好,露营?” 谈梦西怔怔地点头。 “哎,还是睡衣主题,有意思。”她对谈梦西一身睡袍点评道。 谈梦西还没说话。 “好香。”她探头看向锅里,神情明显震惊,还有一些些嫌弃,“你们煮的什么?” “罐头煮罐头。”游叙回答。 她爽朗地笑了,“你们吃,我来游泳的。” 谈梦西又和游叙诧异地对视一眼。 第73章 女生不管他们,在车后拿出一双拖鞋,当场脱了西装外套和西裤,原来里面已经穿好了一套长袖短裤泳衣。 她戴好泳镜,盘好头发,披上浴巾走向湖边。 半晌,谈梦西眨了眨眼睛,有点不习惯,“我差点忘了地球上还有别人。” 游叙也不习惯,莫名其妙地看向那个女生,注意力很快转向她的车,“她的车不错。” 女生在湖边做起热身运动。 谈梦西扶住额头,“一个女生来山里游泳,不奇怪吗?” 游叙问:“哪里奇怪?这里本来就是景点。” “天气又不是特别热。”谈梦西一向敏感,直觉也准。 游叙还在打量她的车,“我们还在山里打架,比去湖里游泳奇怪多了。” “哗啦!” 女生扑进湖里,溅起洋洋洒洒的水花。 他们不再说话,回头看过去。 谈梦西放下胡思乱想,也向往跳进水里,“等她走了,我们去游泳吧。” 游叙点头,“好。” 这片湖难得的原始和清澈,谈梦西前三天的伤口不能下水,他没心情,而且一个人去游,没意思。 两条黑色的胳膊在湖面摆了两下,他们看见她露头换气,又埋下去,双臂挥舞两下,直直沉下去了。 游叙猛地站起来,带倒椅子和桌子。 他边脱外套边向湖边奔去,回头大喊:“你不要下水!” 谈梦西手忙脚乱地起身,大脑空白,只知道跑,捡起游叙的衣服,又跑,捡起游叙的鞋子。 转眼间,游叙“扑通”跳进湖里,几下游向女生的位置。 没有热身准备,冰凉的湖水涌入游叙的耳鼻,他下意识地跳下来救人,这会儿全身哆嗦,头脑清醒。 他咽了口唾沫,祈祷女生不要挣扎。 这个女生显然是游泳老手,放松四肢,仰在水里半浮半飘。 好在她没有游多远,游叙几下到达她的身后,托起她的头,她吐出一口水,大口呼吸。 “别动,我拉你上去。” 游叙拽住她的衣服,她配合地没动,双手叠在胸前。 两人安静又精疲力尽地到达岸边,谈梦西搭上手,把女生拽了上来。 女生躺在地上,缓过这口气,抹了把脸,“你干嘛?吓死我了,我只好装溺水。” 游叙气喘吁吁地问:“我救了你,你问我干嘛?” 谈梦西疯狂点头,“看起来很危险。” “不是,”女生咧开嘴笑,“我在玩浮泳。” 呆滞了几秒钟,游叙回头看神色尴尬的谈梦西,再看这个女生,也抹了把脸,“世上的人是不是都有病啊?!” 第41章 一起跳 误会一场,三人无奈地笑。 游叙回车里换身衣服,谈梦西把他的湿衣服一件件晾在车顶。 女生也换好衣服,朝他们走过来,正好看见停在树下的车,眼睛亮了,“你们的车?” 谈梦西点头。 女生绕车走了一圈,鼓掌:“大探险家,3.0t,v6发动机。” 游叙咬了根烟,“340匹马力。” 女生与他对视:“五点三秒破百。” 游叙十分惊讶。 她竖起一个大拇指:“有品味。” 游叙烟也不点了,“你……” 女生拉开他们的车门,往里面看,“我卖二手车的。” 原来是内行。 游叙本来就对她的车表示赞赏,很久没跟人聊过爱好,这么一聊,隐隐有种在山里遇上知己的高兴。 他几乎兴奋,双眼发光:“你的‘卡丁车’也不错,你开过来的时候,我已经听见你收油的放炮声,2.0t,192马力。” “你很懂啊!”女生笑了。 游叙也笑:“爱好。” 谈梦西站在两个人身边,看见游叙一脸高兴,情不自禁地问女生:“要不要去我们那边坐坐?” 他也跟着开心,沉闷一扫而空。 多久了,游叙没有露出过纯粹快乐的神情,笑容总是短暂敷衍,带着焦虑和其它因素。 露营小锅边上多了第三个人。 谈梦西重新烧热了锅,舀了一碗罐头煮罐头给女生。 女生拢起自己的浴巾,连忙说不饿,“你们在这里多久了?” “进山两天,湖边第四天。”游叙说。 女生回头,“这也没多远,你们玩这么久?” 他们没走多远,油箱刻度能明显看出来。因为不停吵架,走得特别慢。 游叙问:“你怎么一个人来玩?” 女生摇头,“我来惯了,心情不好,我就来游泳。没人,我随便骂,随便尖叫。” 谈梦西问:“你心情不好?” “非常不好。” 女生略过名字,开始自我介绍。 她是一个二手车销售,兼职做自媒体提升业绩,天天拍短视频,写文案。 “然后你会发现,你做得不够好。”女生语气激昂,说起来一肚子气,“信息数据非常让人焦虑,平台不断打压你,提醒你的流量不如别人,引导你费尽心思跟别人竞争。我掉头发,掉体重,躺下一闭眼,脑子里就是某某账号又有新点子,我要有更新的点子。” 谈梦西听到这里,转头对游叙说:“我们也一样。” 女生问:“你们做什么的?” 第74章 “个体户。”游叙说,“要它的好处,只能顺应它的规则。我们不付推广费,就不会上搜索前十、上首页,上了首页,就要不断推出新活动,给平台分成,引流来了人,给人家送东西,求人家写好评,用好评率继续引流。” 女生说:“卷,大家就是卷。” 游叙抬起右手,做了个飞出去的手势,“我们跑出来,他把营业状态改了,计划好的推广和活动也泡汤了。” 谈梦西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英雄,“我这算不算反抗?” “算,绝对算。”女生哈哈大笑,“这半年我过得特别辛苦,可以去那边尖叫一下吗?” 他们点头。 女生去了离遮阳棚十米外的地方,对着大山和湖面:“啊——啊!” 他们睁大眼睛。 她回来坐下,“我以为我热爱我的工作,卖出一辆车,亲手给出车钥匙,我是有成就感的,做账号冲业绩之后,看着那些虚拟数字,一点感觉也没有了。” 她反思自己,工资早已经满足开销,到底怎么从稍微提升业绩,变成追求高流量,势必碾压同行,已经追究不了。 拿多少钱,值得她每天自我压榨? 多少钱也不值得。 “我发现我的精力很少,如果不投入到热爱,就会痛苦,我把账号改成自己的风格,舒服多了。”她说,“如果可以,我想每天睡到自然醒,打开钱包,钱会自己变出来。” “我跟你一样。”谈梦西又问,“这样是不是太懒惰了?” “我承认自己本质上是个懒货。” 谈梦西点头,“我也承认。” 他们扭头问游叙:“你呢?” “……”游叙没有过这么梦幻的想法。 谈梦西吃吃地笑,“算了,不逼他了。” 女生继续说:“我爱我的男朋友,我把注意力放在爱上面,想给他织条围巾。上个礼拜五,他认识了别的女生。” 话题一下子转太快,谈梦西和游叙没反应过来。 游叙不禁问:“他认识别的女生,跟你做自媒体,有关系吗?” “没有,他想跟我拜拜。”女生说。 游叙哑然。 一般这个时候,应该送上一杯水,谈梦西问:“我去找喝的,你要吗?” 女生问:“有什么?” 谈梦西起身离开,再回来,递给女生一瓶易拉罐装可乐,手里还多了一瓶红酒。 他在车里搬了不少东西,发红的指尖握住窄细漆黑的瓶身,兴奋得差点跳起来,“游叙,看我找到什么!” 后备箱的角落居然有一支酒。 廉价红酒,某年七夕他们去某个餐厅吃饭,餐厅搞抽奖,几乎人手一瓶。丢掉可惜,喝又不乐意,在后备箱扔了好几年。 山里连家小卖部都没有,这瓶酒的珍贵程度跟黄金有的一拼。 游叙接过来端详,“过期两年了。” 谈梦西舔了下嘴唇,“打开尝尝。” 游叙拿出手机看时间,“早上九点半喝酒?” 谈梦西问:“犯法?” 游叙摇摇头,“不犯法。” 他开了,谈梦西尝了,没问题。 女生喝口可乐,接着说:“我有个很好的姐妹,她想兼职心理咨询,所以拿我当第一个顾客,她劝我,实在放不下,叫我男朋友来一趟。” 姐妹让他们分别写下《假如向别人介绍他》《谈谈你的恐惧》,写完再读给对方听,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。 “我们写了,我发现在他眼里,我根本没有优点,全是他的怨气!”女生骂了一句,“我他妈当时脸都绿了,撕了他的纸,还撕了他的脸。” 谈梦西问:“你怎么写他的?” “他打球很帅,唱歌好听,做饭好吃……不说了,我是个瞎子。” 谈梦西想了想,“人类天生有视野盲点,它在我们眼球的视网膜后方,没有视觉神经,感觉不到光。这么一想,是不是可以理解自己偶尔眼瞎,偶尔盲目。” 女生“呃”了一声,“谁没有盲点?” “章鱼。” “我要是章鱼就好了。” 谈梦西表情认真:“当人更好。” 女生“噗”地笑出来:“你直接帮我骂两句渣男,我就会被安慰,你居然正儿八经地科普。” “抱歉。”谈梦西腼腆地抿起嘴唇。 “没事,你的安慰很有用。”女生越笑越厉害,“我写什么不是重点,重点是我姐妹,她又哭又笑,拉架的时候还喊了救命,她说自己是心理咨询,不能轻易崩溃,比我还崩溃一百倍。” 谈梦西率先发出一声爆笑。 游叙也忍不住笑了。 “我男朋友走以后,我捡起地上的纸,看见他写完第一面,他对我有感情,想对我道歉,我没看到最后一行,就撕了。”女生笑出眼泪,“喜剧的内核是悲剧,笑得我肚子疼。” 三个人笑得气喘吁吁。 笑意还留在脸上,女生叹口气:“失恋了,我又感觉自己错了,戾气太重。” 谈梦西给自己倒了半杯酒,心想:“我也做了很多错事。” 他的人生选择都经不起推敲,每一步都是错。 也许,高考后他就不该听父母的,他们硬着头皮让他学医,他明知道家里没钱,硬着头皮选了。 第75章 恋爱,私奔,精神出轨,生日分手,发疯上路。接着吵架,形象和精神世界崩塌,跳车,搞一身外伤。 有时候他希望自己在做梦,醒来回到生日前一天,一切还未发生。醒来面对现实,也知道逃避没有意义,滋味挺挫败的。年轻的他挫败之余是不甘和忧郁,现在的他挫败完了,记起一道沧桑的声音。 谈梦西举杯,“年轻人,犯错是正常的。” 游叙发笑:“这么老成?” “你爷爷说的。”谈梦西说。 游叙怔了,心底又有暖意在流动,眼眶发热,闷头喝了。 女生说:“敬年轻人。” 谈梦西说:“敬错事。” 该说的话全说完了,女生明显心情好,“能不能用你们的车放歌?你们音响是bo,不要浪费!” 游叙夸她有眼光,她立马谈起自己车上的音响,两人围着汽车狂聊。 谈梦西上了车,连上手机歌单,选了首电影主题曲《freed/om》,觉得气氛合适,音量开到最大。 女生站起来左右摇摆,谈梦西受到鼓舞似的,不由自主地跟着摇摆。 女生惊呼:“你会跳舞!” “狗屎舞。”谈梦西回答。 游叙坐在椅子里,单纯地笑。 因为狗屎舞。 因为他们高兴,他也高兴了。因为大山里,湖边,遮阳棚下,有两个人跟着节奏左摇右摆,汽车大开四片车门,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。 “游叙,一起跳。”谈梦西喊,脸上起了细密的汗,眼睛和鼻尖在阳光下亮晶晶的,双颊挂着两片红晕。 女生也挥动双手,“一起一起!” 游叙摆手,他从不跳舞。 谈梦西弯下腰,拉起他的胳膊,双唇残留一层酒渍,内侧鲜红,外侧水亮,嘴角好看地勾起,“跟我一起。” 游叙不会跳舞,跳起来一定很笨拙丢脸。 但是,谈梦西在对他笑。 他拒绝不了。 第42章 他 游叙跳舞的时候,四肢仿佛脱离大脑的控制。 毫无节奏感的挥动,仓促又没有规律的步伐,像电影里的外星人登录地球,路上找了个人类身体占有。 刚占有完,在这儿跳舞。 谈梦西和女生笑得跳不下去,游叙的脸都红了,自己也觉得好笑。 三个人笑得东倒西歪,连滚带爬,分别躺上湖边的三块大石头,喘了很久才缓过来。 “太开心了。”谈梦西看着湛蓝的天空,脸颊发酸,“好久没这样笑过。” 游叙把双臂打开:“我也是。” “我也是,我每次来对着山大骂特骂,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爽快。”女生坐起来,拿手机看时间,问游叙,“帅哥,你喜不喜欢那辆赛车红coopers?” 游叙挑起眉毛,“喜欢。” 她又问谈梦西:“你喜欢不?” 谈梦西一头雾水,“挺可爱。” 她对游叙说:“你这么有眼光,我十六万刚收的,十八万给你,你小男友说挺可爱,快买下送给他!” “什么?!”谈梦西一骨碌爬起来,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很明显,不然我也不会坐在这里。” “哪里看出来的?” “我说了,我经常来这里,你们没有钓鱼,你们在露营,还只有一个帐 篷。姐可拿过全年销冠,察言观色,小意思。”女生在脸上写了个gay,大写,“只差写在脸上,你比他明显。” 游叙当真认真考虑起来,“十七万。” “哇,你压价这么狠?”女生皱眉,“全款还是分期?” 游叙回答:“全款。” 女生“啧”了一声,“全款不太好呀……没有贷款业绩,我没得赚。” 谈梦西拉住游叙,低声问:“你疯啦?” 游叙垂下眼睛:“你喜欢,我给你买。” “那是客套话,我没那么喜欢汽车。”谈梦西放更低的声音,“我有权利拒绝,你不能硬给我。” 游叙没说话,一脸倔样。 谈梦西又说:“不要再只顾自己的想法。” 游叙对女生说:“不要了,不好意思。” 女生摆手,爬下石头,“没事,朋友一场,开心就好,我回去了,明天还要上班。” 红色小车消失在树林,依旧能听见嚣张吵闹的油门放炮声。 两人没说话,有一瞬间的恍惚,好像做了场梦。 “那辆车真的很不错。”游叙笑了下。 谈梦西说:“这里是放松的好地方。” 这一刻,他一点也不讨厌人类,这个女生出现得多么合适,简直是老天爷派来救他们的。 游叙完全同意。 环境原始,风景优美,也不是危险的深山老林。从最近的城市开车过来,走高速费不了多少时间。不用门票,根本没有景区大门。 他们微笑着对视,自然地错开目光。 游叙问:“你没那么喜欢汽车?” 谈梦西清清嗓子,“就是……我的爱好不在车上。” “最近没在,还是一直没在?” “一直没在。” 游叙挑起眉毛,有些诧异:“这些年,我跟你说车,你没有敷衍过我,你真的在认认真真讨论,我以为你也喜欢上了。” 谈梦西不好意思地笑,“我喜欢跟你讨论,你说起你的爱好很开心,我也开心,有问题吗?” 第76章 “没问题。”游叙摇头,想到女生那些话,“你喜欢你的工作吗?” 谈梦西躺回石头上,“其实,没有喜欢不喜欢,这是我擅长的生存方式。但她的话给了我启发,一件事做得太久太认真,会不自觉地想要成就感,她追求虚拟数据,我追求缓解自己的同理心,你呢?” 游叙也躺下,发现自己追求大量实在的营业额,也就是钱,自嘲道:“跟你们比,我好无趣。” 谈梦西说:“你现在不无趣了。” 游叙咽了口唾沫,心脏猛跳:“谈梦西。” “嗯。” “要不,我们也做做那两道题目。” 谈梦西睁开眼睛,又想到一起了。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做感情问卷。 他们以前在网上看过一个提问:想象中的完美伴侣是什么样子? 他说游叙,游叙说他。 他偷偷勾起嘴角,“好,写哪里?” 游叙说:“写手机备忘录上,免得被对方撕掉。” 谈梦西又没完没了地笑。 两个人端着手机分开,谈梦西留在石头上,游叙去了营地。 第一个题目是《假如向别人介绍他》,游叙闭了闭眼,在脑海里描绘出自己眼里的谈梦西。 谈梦西是他见过最善良的人,长得好看,力气在男人里算小的,从来没有真正的攻击性,还有种天生的吸引力。 一个人说话越少,别人会想探究更多,谈梦西偶尔说几个字,像个傻瓜。不是贬义词,这会向别人暴露出他的单纯。 他认为谈梦西离了他会很危险,世界觊觎谈梦西这种人,好看单纯的人。他时刻充满危机感,保护欲满满,即使现实没人跟他抢。 谈梦西吃得很少,经常用液体代替食物,酸奶,咖啡,绿茶。这是缺点。谈梦西有很多个杯子,玻璃的,陶瓷的,不锈钢的。他不停地喝水,哪怕在半夜。这个行为很可爱。 写到这里,游叙下意识咬住嘴唇,继续写—— 谈梦西很少主动要求买东西,几乎没有物质要求,有什么用什么,还常挑划算的用;精神需求很高,不让大脑空闲,每天都在关心,关心病人,关心楼下的猫,关心这个世界。 他心思细腻,做事也是。很多顾客夸奖他温柔,好说话。他做不到为难别人,碰上无理取闹的赖皮,亏本过两次。 谈梦西擅长聆听,过于擅长,听得到别人说不出口的东西,看见别人的真实。谈梦西喜欢想太多,经常自责,把一切的不应该放自己身上。 “他能听得到别人说不出口的东西,看见别人的真实……把一切的不应该放自己身上。” 游叙写完这一段,心口猛地揪了一下,像有什么捂住他的头,使他喘不上气。 三个小时后,谈梦西回到营地,笑眯眯地背着手,“我写好了。” 游叙的眼眸也在闪躲,第一次约会似的,嘴角挂着一抹笑意,“我也是。” 谈梦西忽然很想抽烟,而且口干舌燥,心跳一阵比一阵快。他拿了根烟,顺便把手机递给游叙。 游叙也把手机递给谈梦西。 开始吧。 他紧张地看谈梦西写的自己。 “游叙很有主见,我经常做不了决定,他能用力推我一把。他对自己几乎吝啬,对我,可以用无私来形容,只要我开口,如果能买月球,他不会说一个不字。” 游叙像个勇士,不怕老鼠,不怕困难,大部分东西吓不到游叙。游叙非常争强好胜,只要认为自己有理,在任何人面前都底气十足。 面对刁难的顾客,他经常支支吾吾,掉进语言陷阱。游叙从来不会掉进去,总是挺身而出,总是全身而退。 游叙能清楚找到目标,为了目标倾尽全力,还有很强的保护意识,做事考虑周全。 专注,责任感,他没有见过比游叙拥有更多这两项特质的人。 游叙会修很多东西,不会也能慢慢学会。关不拢的门,吱吱乱叫的水龙头,扫地机,诊所和仓库里的小仪器,电脑,甚至包括以前那辆老出故障的二手车。 会修东西的男人,实在性感。 游叙照顾他,比他妈照顾得还多、还好,毕竟他妈得照顾他爸。 游叙会按照他的生活习惯,为他布置舒适的一切,大到房子,小到他脚上的袜子。辛苦工作一天后,游叙还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。没有游叙,他永远找不到遥控器,钢笔,睡不上干净平整的床单,衣柜里不会凭空出现洗好的衣服。他随手乱放的书、杯子、零食,不会自己跑进收纳盒。 游叙善良、顾家、热情、忠诚,是这个世纪少见的男人类型。 不过,游叙的脾气越来越差了,不好惹。 两个人看完《假如向别人介绍他》,脸颊怪异地发烧,无言地相视而笑。 谈梦西接着看游叙的恐惧。 “我第一次感到恐惧,是谈梦西忽然出现,带着所有的行李,站在我的门前。” 对于年轻任性的游叙来说,无异于把性命交给他,恐惧从他的心头一闪而过:如果他干不成什么大事,养不活他们两个,过不上幸福的生活,他该不该死? 这种恐惧以排山倒海的可怕形式推动他,威胁他,迫使他在下一秒走向成熟。 第二次感到恐惧是谈梦西跳车,他又遭受了一次铺天盖地的恐惧,好像谈梦西已经离开了他。 第77章 即使他知道,谈梦西从未真正地离开过。 游叙在看谈梦西的恐惧。 “我一直在恐惧中。” 从他说出分手,游叙答应分手,他已经害怕。他在酒店和看露天电影时透露过,害怕他们变成陌生人,害怕看见游叙找新的伴侣。 “我越来越认不清自己,对自己感到恐惧。” 忏悔等于杀了愚蠢的自己,只要狠下心,这很容易,再重新接受自己是个不错的人,却有些难。 他害怕游叙原谅他,然后在以后某一天,偶然提起来——你还有一二三件事,没有好好向我道歉! 他也害怕游叙不原谅他,继续忍受他带来的伤痛。光想想,他已经全身打哆嗦,承受不了第二次。 “我害怕下山。” 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和痛苦,对下山后未知的一切感到恐惧。 两人又看向对方,这次没有笑,千言万语全部写在答案里。 他们一个在害怕过去,一个在害怕未来。沉默地抽了两根烟,他们的额头一凉。 下雨了。 第43章 你发烧了 山里的天气,反复无常。 谈梦西连忙折好椅子,不能淋雨的东西全部收进车内。游叙拔掉地上的固定杆,大风会把遮阳棚吹烂。 他们分头收拾完,躲进帐 篷。 帐 篷故意没拉拉链,拉上太闷。雨斜斜打进来,游叙脱下外套,撑在两人头顶。 谈梦西抱住膝盖,坐在他外套的庇护下,额前的头发拧成缕状,湿漉漉地滴水。 他们的身体没有接触,保持平静又客气的距离。 乌云压着山,湖面暗成一大片沉沉的黑,水花沸腾似的飞溅。雷声轰鸣,也有闪电,照亮留在桌上的野花。 脆弱纤细的花枝遭风雨摧残,折断,垂下脑袋。 暴雨来得快,世界瞬间喧嚣,山林在狂风中弯腰呼啸,锅碗被雨水“砰砰”敲打,帐 篷呼啦作响。 谈梦西痴痴地看着外面,“我说过我很喜欢暴雨天吗?” “说过。”游叙说。 “那我再说一遍。” “好。” “在暴雨天,我会觉得自己很渺小。渺小的人类,躲在坚固的水泥房子里,被窝里,很有安全感。” 谈梦西抱住自己的膝盖,感受这份安全和轻松,渺小的人类,不用顾忌太多。 游叙说:“暴雨天倒让我想起一件事。” “嗯?” “我们独立出来的第二年,客流量大,我们租了仓库,也是我们正式分开干活的第一年。那天,雨特别大,天特别黑,下午两点像晚上九点,你发信息跟我说,诊所没人。” 游叙说到这里,不禁看向谈梦西。谈梦西脸上有太多雨水,浓密的睫毛也没有幸免,一撮撮垂下,看起来极其温顺。 他挑起眉毛,用目光问:记得吗? 谈梦西抿起嘴唇,用手背揩去额角的雨水,顺势捂住半张烧红的脸,“记得。” 那个暴雨天,谈梦西跑进仓库,二话不说把游叙拉进放杂物的小房间。 装修仓库留下不少木板和硬纸壳,错乱地铺在地上。 他发病了似的,抵住游叙的嘴狂吻,手往下一伸,解开游叙的皮带。游叙顺着他热情的力道,仰倒在木板和硬纸壳上,又扬起上半身抱他。他急急忙忙脱去一条裤腿,身上还穿着诊所的工作服白大褂,张腿跪坐上去,裤子皮鞋和袜子蹭一地的灰。 轰鸣的雷雨声里,他拥住游叙的头,带着哭腔说:“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好想你……” 小房间昏暗,游叙看不清他的表情,身行力践地用力安抚他,只是白天分开而已。 完事后,小房间不仅杂乱,气味也让人害臊。 他们抽了根烟,谈梦西忍着不适回了诊所,游叙留下来清理现场。 帐篷外的雨势渐小,世界越来越安静。 “你少有那么热情疯狂的一面。”游叙看向湖面,喉结滚动几下,“后来,你不来了,我来诊所找你,你也很平常,忙这忙那,跟我聊聊天,抱一下,好像不会再想我想成那样。” 谈梦西稍微想了想,“也会想你,只是后来诊所忙了,闲的时候只想坐一会儿,不想动,也不想说话,默认把想留在心里是正常的,养成了习惯。” 这个习惯不好,游叙在心里失落地说。诊所忙了,正因为他的运营得当,他忽然觉得自己挺活该。 雨停了。 像有人把天空和山林摁下静音,周遭没了一丝动静,剩下他们,只有他们。 游叙放下外套,拿出半空的烟盒,自己先拿出一根,再递给谈梦西。 谈梦西伸手接下。 游叙润了润唇,“我没有跟瑜伽教练聊什么不该有的内容。” 谈梦西的动作一顿,缓缓抽出一根,低头咬进嘴里。 “他是卖课的,对每个人都很热情。他把那附近好吃好玩的跟我说了,我回了些有的没的,不带任何暧昧性质的话,他看出我不会买课,没跟我继续说。”游叙忽然能理解谈梦西上次不受控制的狂笑,抹了把冰冷发僵的脸颊,“嗤”一下笑出来。 他复仇成功了,又有什么意义? 复仇会推动引发更多的流血事件。 当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绝望,又不能逆转时间,把过去的自己杀了。只好无助地站在第三人称视角,笑自己愚蠢,幼稚,冲动,怎么会犯下这样简单的大错。 第78章 “我把聊天记录删了,故意跟你怄气,假装我也可以削弱你在我心里的位置,我想刺激你,逼你重视我。”他笑着吸了口烟,眼睛眨得用力,像被烟熏着,泛一圈红,“我向你道歉,对不起,我要你相信我。” 他的贪婪不改,一直很明显,给了谈梦西什么,必然向谈梦西要回一点什么。 谈梦西仰起头,吐出一个烟圈,“我相信。” “我没有说谎。” “我相信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那时候,我确实生气,还试探过你,你表现得不像有别人。”谈梦西的目光平静,沙哑的声音无比清晰,“说出来挺搞笑,我有种盲目的自信,我知道你爱我,回别人几句私信,又怎么了。” 游叙怔住。 谈梦西还在吐着烟圈,好玩似的。 游叙别开了脸,哪是烟熏着眼睛,不明意义的眼泪,已经不受控制地淌满整个眼眶。 一个丑陋的灵魂,已经得到了宽恕,在他认罪之前。 说不清悲伤,还是满足。 “刷”的一声,谈梦西打开帐 篷的顶部天窗,帐 篷内涌入黯淡的光,还有雨水味的湿润空气。 正方形的透明天窗内,灰黑的天,乌云边飘荡边消散。 游叙偷偷擦干净脸,没有泪了,对谈梦西温和地笑:“隔了这么多年,我说出来了,你有什么感觉?” 谈梦西也抬起脸,面向天窗。 淡淡的光线,自上往下打在他的脸上,柔和了他的面部线条。他的目光放空,无心看天窗里的风景,认真思考问题,看起来温柔又冷漠。 谈梦西思考得越久,游叙越装不了平静,自虐似的期待谈梦西的答案到来。 释然,仿佛意味告别过去,走向新的人生;不释然,等于“不相信”,怎么选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。 他不止眉眼和情绪焦躁,全身的细胞好像着了火,呼吸急促:“希望我马上滚蛋,跟我老死不相往来?” “我以为会释然,原谅,或得到救赎。”谈梦西有了动作,轻轻摇头,“没什么感觉。” 什么也没有。 好像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。 “我有。”游叙咽口唾沫,天窗在他眼前旋转,散开,“我头晕。” 谈梦西盯他看了半晌,摸他的额头,“你发烧了。” 半夜又下了雨。 游叙躺在帐篷里,毛毯和羽绒服盖在身上,依旧瑟瑟发抖。谈梦西在帐篷外面忙些什么,噼里啪啦翻东西,动静不小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游叙昏昏沉沉的,对时间失去概念,雨好像又停了。 谈梦西钻进来,拿了条热腾腾的毛巾,“我烧了水。” 游叙有气无力地睁眼,“怎么烧的?” “后备箱有个折叠水箱,我拿它接了半箱雨水,用咖啡壶烧的。” 谈梦西脱掉他的上衣,声音忽远忽近。叫他抬手,他抬手,叫他翻个身,他翻身。压力导致的神经性皮炎也严重了,在他的双臂内侧发展成两块对称的深红色,还无意识抓破了表皮。 全身用热毛巾擦过一遍,胳膊涂上冰凉的药膏,舒服多了,他几乎要睡着。 又是拉拉链的动静,他撑起沉重的眼皮,望向谈梦西,眼白烧得全是血丝,“不要走。” 谈梦西不止回头,回到他身边,“我不走。” “别出去。” “怕我丢下你?” 游叙摇头,“外面太黑,你一个人不要乱走。” 谈梦西端详着他,抬手把他的枕头垫高些,又揉了下他的肩膀,让他安心,“我不走,我去车里拿药。” 游叙短暂地闭上眼睛,睁开,谈梦西在往他嘴里塞维生素片。谈梦西的手在他眼前晃,手背摔出的淤血正在消退,扩散,掌心一层浅浅的红色伤疤。 他再闭上,睁开,这只手变出一片布洛芬,还给他灌下半杯水。 高烧的身体把无力传染给了精神,脆弱和愧疚冲开清醒的栅栏,他不自觉笑笑,“谈梦西,你不像魔鬼。” 谈梦西把毛毯盖自己身上,侧躺下,跟他中间隔了一拳距离,“我像什么?” 游叙说:“天使。” 谈梦西想笑,憋住了,游叙烧得迷糊,烧出拙劣的油嘴滑舌。 他不觉得自己在被感动,内心却有暖意在不断翻涌,“除了头晕,还有没有别的感觉?” “没有。” “如果天亮不退烧,我带你下山。” “你的……没人的地方怎么办?” “不要紧。”谈梦西说。 他垂眼凝视游叙的脸,眉头皱得特别紧,暗红的嘴唇干裂。游叙有两天没剃须,下巴胡茬发青,看着就刺手。 闲着没事,漫漫长夜总该想办法过。 他找出剃须刀,把游叙的头托起来,靠上自己大腿。剃好胡子,大腿渐渐麻了,他忍住没动。 小睡了十分钟,游叙醒来又喊:“谈梦西。” “嗯。” “你没什么亲人,我以为我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,一直在好好地照顾你。” 谈梦西微微笑了,“你是。” 一直是。 “我没有照顾好你。” “你有。” 游叙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一股脑好多话要说,发烧又让他思维混乱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第79章 他热泪盈眶,眼里全是谈梦西,“有时候我用力咬你,因为我恨不得把你吃了,这样你一辈子不能离开我,我也不会失去你。” 难以忘记黑暗中、五颜六色且转动的灯下,一片纤瘦灵活的赤膊。明晃晃的链子像一柄钩子,引他上前,他的唇舌躁动,疯狂渴望得到一些别人没有的秘密。 那些害羞的若即若离的眼神,脆弱的梦交织源源不断的眼泪,化成一根挣不开的粗绳,扼住他的喉咙,剥削他的自尊,使他急不可待以身犯险,呆得只知道说便宜话,对他百般依顺温柔甜蜜,把他活生生溺毙了。 多年过去,他还能这么痴狂,爱情真的没有道理可讲。 谈梦西擦掉他的眼泪,“你说话好可爱。” “我多想满足你所有的愿望,”游叙勉强勾起嘴角,“这次生日的,我真的做不到,我做不到。” 谈梦西抱住他,额头抵住他的额头,久久没有说话。 游叙问:“你在听吗?” “在,我希望你快睡。”谈梦西的声音很闷。 “我不想睡。”他费劲地睁着眼睛,尽管有什么东西要把他催眠,难以抵抗。 “我给你唱首歌,好不好?” “好。” 游叙闭上眼睛,好像离了地,在半空漂浮,睡在白天看见的那一团团乌云上,晕得难受。 谈梦西打开手机,选好歌曲,播放。 吉他前奏响起,游叙在漂浮的乌云里摇晃。 “if you dance, i'll dance,and if you don't, i'll dance anyway.” 谈梦西唱道,手在他滚烫的脸上轻抚。 沙哑缱绻的轻唱,冰凉的手心,逐渐生效的退烧药,这些很好地安抚了游叙。 他不再漂浮,稳稳落回温暖的毛毯,耳边是谈梦西反复哼唱的—— “say yes to heaven,say yes to me.” 第44章 一起唱 天亮,是个大晴天。 游叙在高低不同的鸟叫声中醒了过来。 他好久没睡这么沉过,没有闹钟,没有信息提示音,没有做梦。 昨晚那股强大的虚弱抽走了他的一些东西,他仿佛获得新生,身体健康,用不完的精力。 谈梦西没醒,在他身边蜷缩成一团。 他低下头,仔细端详谈梦西的脸,睡得很安静,几乎听不到呼吸声。边上放着两台手机,他拿起自己的,习惯性点开消息,居然有一些不是自己的回复。 有个老顾客昨天问过他,五个月的婴儿查出先天屈光不正,他没回复,担心谈梦西不想谈工作。 回复里列出一些日常注意事项。 老顾客说:“谈医生,等你回来。” 谈梦西回复:“好,到时候把检查单全部带上。” 还有位老人,经他们推荐做过白内障手术,今年忽然双眼性重影,儿子发消息问问。 谈梦西估计没力气打字,罕见地发出一条长语音。 游叙点开播放,放在耳边,沙哑疲惫的嗓音,慢吞吞的语速,夹杂淅淅沥沥的雨声: “你先带他去眼科,排除眼睛上的病变,眼科没问题的话,再去查一些全身性的疾病……年纪大了,糖尿病、动脉瘤、甲状腺的突眼也会引发重影,还有鼻咽癌和外伤……神经科一定要去,中风也有这个症状,带老人家都查一下。” 对方回:“嗯。” 游叙心说真他妈没礼貌。 这种白嫖的,他一般不回复,有问题早来诊所了,还在手机上问问问。谈梦西不收钱还回答这么多,这么认真。 他情不自禁在谈梦西脸上亲了一口。 谈梦西睁开眼睛,一脸没睡醒的茫然。 游叙跟他鼻尖之间只有一厘米,若无其事地拉开距离,“你醒了。” 谈梦西坐起来,打了个哈欠,“还发烧吗?” “没有。”游叙摸了摸自己的手肘,“你替我擦药了。” “这东西跟精神压力有很大关系,你已经很严重,不想它长到你脸上的话,放松一点。” 谈梦西拿了瓶水,起身要去外面刷牙洗脸。 游叙扶住他,“你的膝盖怎么样?” “好多了,你看。”谈梦西露起裤腿,血痂已经掉了大半,“你头还晕吗?” 他摇头,依旧搀扶着谈梦西,谈梦西也搀扶着他。 他们互相搀扶,好像都老了,慢腾腾走出帐篷。 两人吃过早饭,清点了水和食物,收拾完露营家当。 谈梦西靠在车门抽烟。 游叙坐在车尾,“谈梦西,还想游泳吗?” “想。”谈梦西说。 “游吧。” 他们把衣服脱了,边跑边踹了鞋,跳进湖里水晶般的湖,扑腾起漫天的水花。 两个人在湖里自由泳比赛,期间除了大笑,没有别的话。他们游了个畅快,又坐在石头上,把身上晒得干爽温暖。 汽车再一次启动,沿湖行驶,往山顶出发。 谈梦西按下车窗,把手臂伸了出去,开心地“啊啊啊”大叫。 游叙扯着嗓子问:“你昨天给我唱了什么歌?” “打雷姐的《say yes to heaven》,你还要听吗?” “要。” 谈梦西坐回来,重新播放,又伸出手臂,唱了起来。完全不顾形象,嗓子破音,调子稍微离家出走,无所谓,他只是要大声唱歌。 第80章 游叙也跟着一起唱。 两个人缓慢地摇晃,大声地唱,过完默契地三分半钟,在音乐忽然停下的瞬间,对着笑。 游叙问:“你还有什么要想做的?” “去流浪猫狗基地做义工,去街头的拉卡ok亭唱歌,去山顶呼吸新鲜空气,去海边游泳租船钓鱼,还有……”谈梦西说。 “现在。” “我要种一棵树。” 种一棵树? 游叙问:“去哪里种?” “山上。” “怎么种?” “到处都是树,我们随便找一棵土浅的,把它移个地方。”谈梦西看向游叙,笑得眼睛弯起来,“等下雪天……” 游叙下意识接道:“可以去看它落满雪的样子。” 谈梦西笑吟吟地看着他。 一句话,掀起了一场记忆的海啸。 时间线错乱,空间也错乱。 游叙生日的时候,谈梦西从凌晨十二点开始期待,早晨醒来第一件事是为他庆祝,大喊“祝你生日快乐”。 他闭着眼睛说:“谢谢宝贝,我昨天晚上睡得很晚,你先去诊所,晚上再说。” 谈梦西可怜巴巴地低下头,“好吧。” 转眼到了过年,诊所内新年气氛浓郁,谈梦西抱住他说:“过年啦,你是我最重要的人,我们又度过一年啦!我们要买好多零食,躺在家里看七天电影!” 谈梦西还会拿出手机,给他看本地公众号,公园在开元宵节灯谜会,一脸艳羡地放大图片,一张张念给他听,让他猜一猜,隔着屏幕体会灯谜会的乐趣。 每次,熬不过大年初三,他要独自去诊所给顾客开门。 每次,他都会对谈梦西说,“你可以在家等我。” 每次,谈梦西都会说:“没事,我一个人在家也无聊,我跟你一起去吧。” 有两年,谈梦西在家种了一些花花草草,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先给它们浇水。南方的夏天很热,阳台上的花草度夏艰难。 他向游叙说起这些小事。 游叙在跟供货商打电话,回头说:“给它们拉一张防晒网。” 他有些撒气的样子,“拉了你也不看,你根本不看看它们,它们开花的时候很好看。” 游叙摸了摸他的脸,扭身去看,花草已经晒干,死了。 过了一段时间,谈梦西说:“我想种一棵树。” 游叙问为什么? 谈梦西向他描绘一副景象,他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,足够养出一棵大树,看它开花结果。 到时候他们老了,坐在树下,说话,喝咖啡。 游叙说他们家养不下树,当场打开楼盘广告,查看带院别墅。谈梦西说不一定要养在家里,有空去公园捐一棵,等下雪天,可以去看它落满雪的样子。 一个南方难得的大雪天,他们并排站在诊所门口,诊所内还有四位顾客在自助挑选。 诊所外,不少人在雪中追打,哈哈大笑着,笑声传进两个人的耳朵。 谈梦西望着鹅毛大雪,“游叙,我想跟你打雪仗。” 游叙回头看身后的顾客们,“等等?” 谈梦西面无表情地说:“等完,雪就脏了,我们好惨。” 游叙偷偷拢一下他的肩膀,让他看这条街上还在忙碌的那些人:“挣钱嘛,大家都这样的。” “是吗?”谈梦西的鼻尖通红,像冻的,还有点鼻塞。 游叙点头,推他进诊所,“外面好冷。” 谈梦西依旧在诊室忙碌,亏本两次内的一次——一对夫妻白嫖检查,还拿了两盒药,进货价都没付到。 游叙怒气冲冲过来,人已经走了,质问谈梦西:“你怎么能放人走?” 谈梦西白着脸,向他求助似的,“他们在这里耍赖,声音很大,又不付钱,打扰后面进来的顾客了。” “那是无赖!” “也……没多少钱。” “这是底线问题,别人对你耍无赖就能强买强卖,诊所会倒闭!”游叙崩溃地大喊。 “我亲自给他们检查很久,又跟他们理论了很久,已经很累了,难道我要跟他们对骂?” “你不要对他们露出这种表情!” “什么表情?” “这种怜悯的,友善的,试图理解的。大部分人不会理解,没有人像你这样,能不能拿出点脾气!” 谈梦西试图控制自己的表情,瞪着桌面,眼眶渐渐红了,没有落泪,显得更加委屈和不服气。 “这不是我的错,你为什么总要吼我?”他再看游叙,好像第一天认识游叙,无助,茫然,“我不是那么好脾气的人,是你一直说能做的价格都可以做,我才会跟他们协商,我只想做得更好!” 委屈的面孔渐渐被兴高采烈又自豪的表情代替。 谈梦西站在空荡荡的客厅,属于他们的房子,跳到他身上,“游叙,我们好厉害,有房子了,什么也不愁,我们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!” 后来变成:“我们有这么牛的车,岂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!” 再后来又变成:“游叙,到底要买多少东西?会觉得生活很好?” 消瘦的雪白身影立在诊室内,有点驼背,回头看向他,口罩上的眼睛无光,声音疲惫不堪:“游叙,有人预约,你先回家点个外卖,我忙完回来吃。” 第81章 大家都是这样的,顺应某个不用明说的成年人规则,放下没有必要的需求,扼杀冒头的童心,任热烈的感情日渐消沉。 他们相爱第六年至第十二年,不用细细回忆,把出发前度过的每一天复制粘贴,拥有合格成年人的稳定,近乎懦弱的完全封闭。 去年恋爱纪念日,谈梦西用很多样东西来换一个戒指—— 去流浪猫狗基地做义工,去街头的拉卡ok亭唱歌,去山顶呼吸新鲜空气,去海边游泳租船钓鱼。在家睡到自然醒,晚上黄金时间段不工作。 他们不缺做这些事的钱,却没有一样做到了。 直到最后,谈梦西说: “我们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。” 车还在开。 游叙故作镇定地点了根烟,“这些话,你对我说过。” 谈梦西说:“我对你说过,你没听见,我觉得有点浪费,所以再说一遍。” 就像眼睛和鼻子的关系,越近,越容易忽视。 “我听见了,只是我……”游叙感到难堪,“你甚至没有对我抱怨过,没有怪过我。” “我该怎么怪你,我挑不出你的错。”谈梦西也很为难的样子。 他不能接受在对方眼里的形象变成每天板着脸、怨气连天的唠叨鬼,互相嫌弃,吵不完的小架,看不完的冷笑。 事实证明,任何事情不能避免。他尽力避免形象丑陋,现在觉得自己不像个人。避免小架,没见过比前些天更夸张的大架。 游叙的视野有些模糊,攥紧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用力,手背青筋鼓起。 他明显感觉到了,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离,脱离他的掌控。 第45章 天气真好 开到头了,再没有能过汽车的地方,留下一条供人向山顶走的石头小路。来爬山的人行程相同,小路的左侧压出两块平地,停两辆车刚好。 游叙把车靠内规矩地停好,拿出过夜行李。还在郁闷的情绪里,动作不由慢慢吞吞。 谈梦西双手搭在双肩包上,脚步轻快,几步踩上爬山的台阶,“游叙,快点过来。” 游叙看见他转身,不等自己的样子,暂时丢下情绪,赶紧追上去。 小路穿插在树林和巨石之间,静谧阴凉,空气里夹杂绿叶的味道,放轻呼吸,能听见巨石底下有细细的溪流。 他们走了二十来分钟,坡度越来越高,绕一座小山峰转了个弯,视野猛地开阔,垂眼能看见他们走上来的路。 再看远处,一片毛茸茸的金黄吸引了他们的目光。 平整的一大片草,在杂乱的树林里,特别扎眼。 谈梦西“哇”了一声:“好美,像是山坡。” 山坡上隐约有条细线,应该是一条路,已经有人去过。游叙环视周围,仔细找找,不难找到过去的办法,“可以过去。” 谈梦西兴奋地点头,“去看看。” 在周围转了几圈,他们找到了有人往山坡前进的痕迹。青苔遍布的溪流边,有一片石头塌得反光,溪里还放了几块石头,方便踩过去。 到了,这片柔软的山坡。 地势高,风大,没有树,阳光足。纤细金黄的杂草没过脚踝,在风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。 谈梦西离开树荫,走向刺眼的阳光,爬上这块山坡,地面长了一层嫩绿的小草,往上踩的脚感似乎有弹性。 他脱掉双肩包,脱掉外套,张开双臂,往高处奔跑而去。 风拨乱他的头发,掀起上衣下摆,把他的工装裤吹得往后抖,好像整个人要飞起来,飞到世界的尽头。 他没有回头:“游叙,快来!” 游叙也脱下双肩包和外套,跟随他的脚步。 谈梦西到达山坡顶上,抬手遮住眼前的阳光,看向跑过来的游叙,不由自主地笑了。 游叙和他一起站在山坡上,喘了两口气,看向四周:“好美。” 无云的蓝天没有边,身后低矮的绿色山脉起伏,而坡下的杂草,乍看过去,像油画里的麦田。 好像在这里呼吸,能彻底地呼吸。 谈梦西说:“要不要从这里滚下去?我没做过这种事。” 游叙扭头看他。 他的眼眸在阳光下颜色浅亮,头发胡乱飞舞,整张脸汗涔涔的,写满了鲜活劲儿。 “我也没做过。”游叙说。 这是什么怪异的行为,但又充满吸引力,仿佛大脑在说:“滚下去试试!” 他大致扫了眼,坡上没有石头,当场躺下。 谈梦西也躺下。 两个人头顶对头顶,手捂住脸,从这一大片山坡滚了下去,天空和大地在旋转,压倒无数金灿灿的杂草。 偶尔有几根草茎划到脖子,偶尔滚到对方的胳膊,他们短促地惊叫,又控制不了发笑。 他们闭上眼睛,继续往下滚,直到一头枯草灰头土脸地躺在山坡底下。 青草与枯草混合的气息里,谈梦西仰面对着阳光,胸口剧烈起伏。 他的眼眶发热,心里庆幸,感动,原来在生日那天、平常的一天,他在平常的小范围活动,猛地意识到—— 自己呼吸困难,要窒息了,他要离开,必须,马上,再不行动,他会被毁灭,会消失。 过去的生活像一件假皮皮衣,闷不透气,领口拉到最顶端,割着下巴,勒住脖子,拉链还不凑巧地坏了。 第82章 诊室的空调太足,回南天又太多霉味,他离开天花板掩盖的地盘,体验未知的东西,想太阳暴晒他,大雨淋他,想出汗,想瑟瑟发抖。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精神危机,内心比身体更需要自由空气,路上这些看起来没有意义的事,就是他要做的事。 这一瞬间,他感受到自由。 谈梦西看向游叙,“不管你陪不陪我,我都会来做这些事。” 游叙呼出一口气,摘掉他头上一根枯草,“我陪你来了。” “刚才滚下去的时候,你的脑子里还有营业额,贷款,理财那些?”谈梦西枕住脑袋,放松地躺着。 游叙捏着这根草,回味刚才畅快淋漓又纯粹的玩耍行为,肌肉酸痛地颤抖,灵魂在尽情地狂欢。 他笑着摇头,“没有。” “开心吗?” 游叙想了想,发自内心地说:“很开心。” 在太阳下,草地上,这样空躺着,已经很开心了。 谈梦西说:“天气真好。” “是啊。” “我说的好,不是说太阳这么大,没有云,天这么蓝。”谈梦西盘腿坐起来,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。 游叙扬起上半身,双臂撑在身后,杂草在他的身边摇曳,“哪种好?” “我们在十二年前的六月认识,那个六月之前,我的天空好像永远是悲剧的阴暗的灰色,一周七天下雨,还没有人跟我说话。然后,我遇到你,我才知道世界可以很热,很亮,很有意思。”谈梦西的声音都惬意了,尾音拉得轻又长,“今天的天气,跟我遇到你的那时候一样好,我也跟那天一样开心——” 耳边,杂草沙沙响,山风呼呼吹,嘈杂,却又因为谈梦西的话,感到宁静。游叙呆呆地看着谈梦西,阳光融入他的身体,混入血液,舒适地温暖着。 谈梦西拿出手机,给他拍了一张照片,“你笑得很好看。” 游叙根本不知道自己笑了,“我看看。” 照片里,他眯起眼睛,咧出一口大白牙。 他瞪大眼睛,“好傻。” “傻?”谈梦西说,“不傻,阳光,有亲和力。” “傻笑!”游叙感觉自己的形象严重受损,恨不得抢走谈梦西的手机。 不能抢,他板起脸,摆出冷酷的表情,竖起一条腿,“你给我拍过一张。” “不要,这是虚假的英俊,我喜欢真实的傻。”谈梦西拒绝,打开自拍,“在原相机里,我的脸还有点歪,有什么关系?” “没我傻。” “你以前经常这样笑,有时候幼稚地发小脾气,我一哄你,你又藏不住开心,对我露出这种表情。” 游叙的下巴都要掉地上,“经常?” “嗯。”谈梦西又拿照片给他,“就是这样。” 游叙看着自己无忧无虑又傻气的表情,心中感慨万千:“好像是,我记起来了。” “什么?” “我小时候就喜欢这样笑。” 在谈梦西面前,游叙有些耐心,还会低头;在别人面前,他更现实,性情接近狂躁,极少发自内心地祝福或者替他人着想。 在他十一二岁之前,还是个小男孩时,他爱笑,发自内心的笑,冒傻气。 “后来我发现,我的同学朋友总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我,我没有做错什么,他们就是觉得我很傻,小丑,说些逗我的话,觉得我好欺负。”游叙说,“你看,小孩子之间多么单纯的恶意。” 他不傻,只是单纯感受到美好,比如吃到好吃的,得到一辆自行车,听见爷爷的夸奖。 谈梦西拍拍游叙的肩膀,无言安慰。 游叙接着说:“我受不了那些目光,学会控制表情,加上发育后长得高,没人再敢用看小丑傻子的眼神看我。” 如果说儿时是控制表情,抵挡无端恶意,创业后,这张皮囊长在他身上,融为一体。 创业后,他去跟供货商们接触,发现过于诚恳和傻笑,对方便会把他当一个新人,用最高的供货价给他,哪怕售后也比别人更不耐烦更吝啬。 他不再笑,笑也是虚假的皮笑肉不笑,点到为止,让自己看起来沉着冷静,像个老手,更严肃凶狠。 成熟的男人,有的循规蹈矩得像具尸体,脑袋空空,吃饭睡觉;有的狗苟蝇营,算计每个人,精明得像头畜生。 游叙没有那么爱钱,也没有那么贪图享受,自认为良知还在,自由意志消散得不成样子。 他在实现一个个目标的行为上愈发熟练,不像尸体,不像畜生,焦虑地单一地活着,倒像动物园里有刻板行为的大型动物。 当然,成熟的男人里,还有谈梦西这个例外,像疯了,跟这个世界拼了。 “环境一直很恶劣,少数人会感谢你的友善,理解你的真诚,大多数人会蹂躏你的单纯,加以利用。”游叙看向谈梦西,眼神多了宠溺又无奈,“成长的过程中,有人变了,有人没变,你是不变的那个死心眼。” 谈梦西说:“我变了。” 游叙歪着头,怎么看也没看出来。 谈梦西再次打开自拍镜头,“我的眼下多了两根纹。” 游叙又笑。 第二次傻笑。 谈梦西支起下巴,“我爱看你这副表情。” 游叙垂下眼睛,猛地爬起来,用行动来掩盖内心的失落。因为谈梦西说爱的这部分,他亲手把它抛弃过。 第83章 他伸出手,像是邀请:“再玩一次?” “好。”谈梦西拉住他的手,掌心紧贴,借力站起来,“如果感到美好,你放开了笑,我不会笑你。” 不用他说,游叙也知道。 作者有话说: 除夕快乐~ 第46章 信号太好 在山坡上打了不知道多少个滚,分享了两个不同口味的面包,他们往山顶走。 心情太好,游叙一时难以抽离,有些好话、坦白的话,再不说,会抓心挠肝而死。 他咽了口唾沫,“谈梦西,我一直在挽留你。” 谈梦西毫无迟疑:“我知道。” 他还没来得及屏住呼吸,残忍的答案就这么砸了下来,砸得他晕头转向。 “那你……”他惶恐又茫然。 “在我看来,你的行为不叫挽留,挽留是做点好事,希望对方留下,走也可以。”谈梦西脚下的步子不停,“你不同意我走,还要我低头,有点像惩罚。不听话的小孩要受罚,拿走他最珍贵的东西,直到他低头认错,再还给他。” 游叙追上他,“我罚你?” “我在酒店向你求和,在商场向你求和,你全部拒绝了,你要我向你承认说分手是错。” 游叙无力地张张嘴,“难道不是错”在唇齿间徘徊。 随后,他沉默了,好像是这样。 “一对情侣,因为性格不合目标不同这些原因沟通失败,说出分开,是合理的。我向你提出改变生活,你不同意,我没办法说动你,也无法说服自己同意。你认为过去几年你很幸福,我不认为,可以说分手。” 游叙直白道:“因为我也不同意分手。” “我愿意补偿你,我自愿放弃诊所属于我的那一部分,全部给你。那一部分是我辛辛苦苦获得的,天天当销售说哑嗓子,坐得腰间盘差点突出,看了多少人脸色。我想,我有权力处置。” “没这么简单。” “不简单。”谈梦西摇头,自己几乎脱了一层皮,“很难,很难。” 他们骂破喉咙,跳车,还打了一架,现在又开始吵。 游叙不想吵,“你嫌累,我们可以请医生,你在家待着。” 谈梦西也想缓和气氛:“我不讨厌工作。” “你要什么,我都给你买,你要存款,你全部拿走。你要是愿意,我们去把车子过户,所有资产移到你名下,不愁没安全感。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,不能离开我,你刚还说爱这爱那,分手了哪来的爱?”游叙闷头往前走,“你做不到!” 谈梦西一把攥住他的胳膊。 他有怒意,忍住没发,悲伤地瞪着谈梦西。 谈梦西抬起眼皮,目光直直打进他的眼睛,小提琴拉出的高音一样尖锐:“只有分手能把你从诊所里赶出来,不是吗?” 这么多年,游叙还是这样,任何事,不准他偏离自己的轨道一点点。他也还是这样,做不到安心,无法让自己的大脑停转,忽视不了自身感受。在游叙面前,他没有选项,寸步难行,永远无路可走,只能跳车。 游叙僵住。 谈梦西又说:“你喜欢休假和旅行,我们得到了。” 一丝疑虑从心头窜过,游叙望向谈梦西的双眼渐渐失神。 熟悉又突然的手机铃声响,把两人吓一大跳。 游叙的思绪被打断,烦躁地拿出手机,他爸的电话,对谈梦西用口型说:“我爸。” 谈梦西比了个ok手势。 游叙爸开场不说你好:“诊所怎么没开门?我叫几个老同事去找小谈看看,他们跑了几趟,一次也没开。我给你发消息,你两天回一条。” “我在山里,没信号。”游叙说。 “小谈怎么不在?” “他也在山里。” “你们一起?” “嗯,休息一阵子。” “多久?” “有半个月了。” “明天回来。” “再看。” 游叙预想到后面会有长篇大论,回头看一眼谈梦西。 谈梦西拿出烟盒,倒了倒,盒内好像没几根。点了根烟,他又往后躺下。自从在湖边躺了一次,谈梦西几乎走哪儿躺哪儿。 他爸劈头盖脸一大串话:“再看,顾客会跟你再看?一次去了别人家,下次还去别人家,累积客源就是累积财富,你做生意,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吗?你看街上哪家医院诊所会关门,关门影响口碑。” 游叙没找到插嘴的机会,“我懂。” “懂还休息什么?” “太远,一两天回不来。” “小谈呢,你叫他接电话。” 游叙再回头,谈梦西躺在斑驳的阳光下,夹了烟的手悬在溪水上,时不时弹一下,吐出的烟雾在树荫里弥散,画面很惬意。 他对他爸说:“他睡着了。” “大白天睡觉?!不说他,我只说你,你就是这样让人失望,供你读进我们单位的专业,你要跟他搅得翻天覆地,你爷爷教你们过起日子,你年纪轻轻就想退休。” “我没想退休。”游叙走到谈梦西身边,伸手。 谈梦西把这半根烟递给他。 他爸在问:“你搞什么休息,像什么样?” “我具体该什么样?” “别人有出息的什么样,你就什么样。” 第84章 游叙慢条斯理地吸了口烟,又呼出来。 还是这样,他爸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就人身攻击。 开心一扫而空,他狂躁地大喊:“要是动动嘴皮子能指点人生,我也可以当人父母。我只是休息,没有要去当流浪汉!” 他爸也吼:“你吼什么?我给你介绍生意,我还错了?” “你的错大了!”游叙咬牙切齿,把父母的罪恶罗列出来,“你从来没有觉得我过得辛苦,这么多年,你还是觉得抬不起头。我活成现在这样,没靠你们一点,又怎么样,还是没出息,没长成你们想要的样子,你们就会把我这个人全部否定。” “我们……” “十二年前,你们怎么对我?哪有儿子谈恋爱了不能回家的,哪怕我找个人结婚,不是你们想要的,你们还会像当年那样对我。我从头到尾没有错过,错的是你们污蔑我的个人意愿,把它当成对你们的挑衅,挑战了你们身为父母的绝对权威!” 游叙捅了一路的窗,再来一扇有什么关系,天不会更塌了。 沉默五分钟,他爸问:“为什么说这个?已经过去很久的事。” 游叙说:“你先说的。” 电话那头,游叙他妈的声音出现,两人嘀嘀咕咕一会儿,他爸语气不耐烦:“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 “我证明了自己,却没有得过一句好话!” 游叙挂断电话,整个人像经历过一场飓风,极端的愤怒过后,面对一地狼藉,也愕然。 他无措地回头—— 谈梦西已经站在他的身后,“走吧。” 爬到半山腰。 谈梦西偷偷瞟游叙几眼,没看出他还要发狂,开口:“你们好多年没吵架了。” 游叙点头。 谈梦西说:“可能……你好多年没叛逆了。” 游叙语塞,还真是。 好多年,他没有出格的行为。如果这次把诊所关了,出来旅游算出格的话。 谈梦西说:“人跟人沟通真的很困难,怪不得在西方故事里,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,如果大家没有沟通困难,就不会有纷争,人类可以修一座通天塔,直上天堂。” 不知道为什么,明明之前还在发火,谈梦西说句话,游叙忍不住想笑,“你安慰人的话越说越老成。” “你了解我,我说不出……”谈梦西说,“我不喜欢你爸妈,没法替他们说假话。” 他的话如此诚实,在传统观念上,诚实得不像话。 游叙了解。 他们之间,客气什么? 父母对谈梦西的态度,表面客气,见多了面,还会尴尬得无话可说,散发一股以后总会分开的疏离。 十几年的坚持,捂不热一对老人的心,要说“喜欢”,他真要怀疑谈梦西是不是换了个人。 游叙说:“我不再喜欢机车,不单因为成熟了,知道机车没那么安全,还有,机车代表他们威胁过我。” “所以我会问你,真心想买,还是因为我。” “你好像会比我先听见我的声音。” 谈梦西耸了下肩膀,不否认,“我不喜欢他们,也不讨厌,没有他们就没有你,感谢他们把你生得这么帅,有善心,有责任感。” 游叙的爸妈骂归骂,不会真的不理他。游叙跟他们闹,也不会真的不顾及他们的感受。 他们合不来,又感情深厚。 在旁观者角度来看,来体会,谈梦西说:“他们爱你,在乎你。” “但他们的行为……”游叙说到这里,升起一股无奈的愤恨,在心里接上这句,“像在惩罚我。” 扣他的车和钱,要他承认不结婚生子是错。现在,又不断指责他不够努力,攻击他没有出息,要他承认关门和休息是错。 他死不承认。 谈梦西也不向他承认分手是错。 他有些失神。 树叶茂密,谈梦西在一片绿影里停住脚步,皱起眉凝视了他,“游叙,你想要他们的肯定吗?” “我没想过。” “你希望他们道歉吗?”谈梦西换个方式,“为过去的事。” 游叙迷茫的面孔瞬间多了层阴霾,“希望吧。” 谈梦西把眉头皱得更紧,没有再说。 铃声又响,山顶信号太好,游叙的手机变成过去那副吵闹的德行。 “游老板,你好,我们打电话是来问一下,明年的独家代理权,你们这边还需要吗?” “需要。” “需要的话,月底三十号记得来希尔顿酒店参加我们公司举办的订货会,没有达到要求金额,独家没办法给的。” “不需要了。” 游叙断开电话,对谈梦西说:“怎么有种地球离了我不会转的感觉?” 谈梦西投给他一个加油的眼神。 手机又响。 还是游叙他爸。 “啪!” 游叙扬手把手机砸了。 现在,他不喜欢信号好。受不了了,一刻也安静不了,地球离了他,一样会转! 谈梦西像吓到了,很快又恢复过来,捡起地上的手机,放进自己的双肩包,“我给你买过一个新的,正好跟那些包裹一起。” 游叙问:“哪些?” “剃须刀,主机,你购物车里全部的,我替你买了,地址填了家里。” 第85章 “什么时候?” “湖边有信号以后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我想买。” 游叙静静地站了一会儿,还是问:“为什么?” 谈梦西没回头,给他一道背影,“我想到你收到它们会开心,我就开心,买自己开心。” 第47章 银河 山顶是一大片陡峭又光秃秃的石头,几棵自由生长的歪脖子树,不适合过夜。 他们搭好帐 篷,距离山顶走路五分钟左右。 这是在山上的最后一夜,明天最后一天。 他们在帐 篷边挑选一棵长歪了的树苗,绿叶,杆子直,品种不重要,好看就行。土质松软加树苗扎根不深,随便一拔,连根起来了。游叙用小小的铲子挖好坑,谈梦西把树苗放进去。 两个人跪坐在地上,谈梦西用手拢起一捧捧土,往小坑里放。 游叙扶着树根,心虚地抬起头。 那些没有实现的愿望,敷衍过去的小事,谈梦西委屈或惊吓的面孔,在他心头幻灯片似的闪过。 光线昏暗,只能看见谈梦西跪在地上的模糊身影。 谈梦西说:“不用扶了。” 游叙拍掉手里的土,两个掌心潮乎乎的,紧张地发抖,声音低得像在赎罪:“谈梦西,我会做你一辈子的后路,为你的人生负责。你可以把我当成任何人,老公,哥哥,值得信任的朋友,当一个提款机也行。” 谈梦西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……疯狂的话,“你不用这么做。” “没人逼我这么做,没有法律会制裁我,男人什么鬼样子,你我都清楚。” “别这样。” 又遭到拒绝,游叙觉得不可理喻:“你不能什么也不要。” 谈梦西做了几个深呼吸,缓解心底无端升起的负罪感,残忍又理性地说:“我能,你没有义务对我的人生负全责。” “我是不是吓到你了?”游叙补充,“我跟我爸吵架。” “有点。” “我在你眼里像精神病。” “不像,你一直喜欢去网上卖二手,我们每部旧的手机都会保持最好成色,你把手机砸了,像应激了。” 游叙难堪地静下来。 谈梦西说:“我以为我们会拥有一次美好的旅行,谁知道越走越可怕。事情也不是完全糟糕的,我们解开了一些心结,缓解了一些痛苦,对工作的看法也不一样。现在,我特别庆幸我们出来了,我可以二十四小时看着你。” 他好像找到了一个答案。 压实最后一捧土,他精疲力尽地坐下,“游叙,我看见你写的恐惧,下午你爸妈打你电话,你变了个人一样狂躁,我忽然有点明白。” “明白什么?”游叙陷入某种恍惚呆滞的状态。 “你说你不是天生无聊的工作狂,营业额带给你的压力却能导致你生病。” “我也不想生病。” “没人想生病。” “我想我们快点过上……美好的生活。” “我没有否定过我们的心血,我们得到了很多。”谈梦西说,“你在害怕。” “我说过吗?” “你的每一句话我会听,没说的,我也会听。”谈梦西替游叙、他们、过去这些忍受伤痛的岁月,感到悲伤。 他顾不上手脏,轻轻抱住游叙,“好在我们把话说开了。吵完那一架后,我对你说我不后悔,也不恨你,你有感觉到心里轻快了,舒服了吗?” 游叙脱离恍惚呆滞,“有。” 谈梦西拍着他的肩膀,哄小孩似的,口吻温柔:“我感谢你这些年辛苦工作,也感谢你爱我,陪伴着我。” 游叙在这个拥抱里找到平静,观察自己的心。 他受伤了吗?他也会害怕?他很脆弱? 谈梦西说:“你说避免我跟你再吃一次苦,不对,你在避免自己受苦,怕穷,怕走投无路。” 在游叙眼里美好的青春,也有他深深惧怕的无助,贫穷,租房,低声下气,给他留下一生的伤痛。 他的皮囊无坚不摧,他表现出来的勇敢和坚定令人敬佩。在脑海里重读一遍自己写下的恐惧,他感到震惊,无言以对。 谈梦西又说:“你不需要机车,我也有了很多戒指,那些已经过去了。我们有还清了贷款的房子,洗一百次衣服也不要紧,有还清了贷款的车,存款,理财,就算这些都没了,我们还有工作经验,不管发生什么,也不会沦落到过去的地步。” 隐忍的时候,最怕精准的安慰,安慰像一把号令枪,理智再压不住冲出来疼痛和脆弱。 游叙抱住谈梦西,颤抖地敞开心扉:“我……不太喜欢那段时间的生活方式。” 用“不太喜欢”还是客气了,应该用“巨他妈讨厌”。 现在已经冷静,他试图解释事情没那么复杂和夸张:“我爸只要回我一句‘行,你好好玩’,我不会跟他吵起来。” 他明明很开心,他爸要说些气人的话。他只想在坡上打滚,他爸凭什么不想他打滚,他一听到这些话就想发狂。 谈梦西认为他还是想复杂了,“大家经历不一样,看法也不一样。你爸妈一辈子活得严肃,你希望他对你说好好玩,不可能。” “所以我们说不到两句就会吵,我不想吵。” “你不想吵,你害怕吵,你想得到他们的认可,希望用最有力的方式打他们的脸。这么大岁数,你逼他们放下面子跟你好好谈?他们可以不谈,也可以永远不给你正面回馈,那你永远不承认自己过得好?”谈梦西对他摇头,“你本来就没有按他们的意愿去走,不喜欢头上有领导,不喜欢按部就班,你正在做适合自己的事。在你父母眼里,不管是个体户,还是你以前说过的自由职业者,只要不符合他们的预期,你把诊所运营到平台排行第一,全市第一,他们还会觉得……万一经济萧条,不如单位好,这是事实,你反驳不了他们。” 第86章 游叙也反驳不了谈梦西,他爸妈绝对会这样认为,苦笑:“你看得比我清楚。” “因为我不是他们的儿子,没有感情会影响我。说实话,我不太了解你们家相亲相骂的模式,但我们都有父母,都经历过这些。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可怜,没做错什么,被妈妈嫌弃。现在再想,那些话没影响我活到今天。” “你现在怎么想的?” 谈梦西很久没有聊起自己的家,如今再聊,居然还挺适应,没什么尴尬和拘束的感受。 在常年的苦难面前,他和他妈活成悲观主义,把期望放到最低,对生活的容忍度就高了。他妈对他的期望就是能挣钱,养活自己。不管有没有这个期望,他都会达成,这是成年人的生存基本条件。 他和他妈更像两个临时组队的个体,个体排第一,别的东西可以往后放。 谈梦西的语气平和随意:“向自己承认,怎么也做不到,很难吗?” 游叙惊愕地说:“做不到?” 他多么要强,除了极力证明,根本没意识到还有这种想法——怎么也做不到,符合不了父母的完美期望。 “我妈改变不了她的观念,接受不了我。我该怎么向她证明我的清白,没法把自己重组,变成一个听话的人。我就是叛逆,就是同性恋,我就是会跟她反着来,我就是厌学了,我做不到。” 承认自己做不到之后,那些话不再是沉重的期望和必须达成的指标,只是字词组成的言语。也许这个想法不够励志,改变不了实际情况,但再听见,他的心里会比较舒服。 游叙声音闷闷的:“有些时候,我控制不了自己。” 谈梦西叹了口气,“你不止控制不了自己,还要扭转别人的思想,控制你根本控制不了的东西。” 别人的思想,别人想怎么想就怎么想,别人也包括父母。 游叙听出他语气里的无力,低下头,没吭声。 “其实,大家都会控制不住自己。”谈梦西为这个迟来的答案感到绝望,要是早些把一切撕开,该多好,“你把一切想得太坏,我又把一切想得太好,我们没有我们想象中合拍,总是不在同一个频道。” 离下山越近,他越隐隐害怕,悲伤且无助。 游叙同样悲伤和无助,不想听见这些预示结局不美好的话,抗拒情绪跟潮水似的,把他裹挟其中。 他的双臂死死勒住谈梦西,勒得谈梦西肋骨发痛。 他们在这棵小树下抱成一团。 过了很久,谈梦西挣了挣,本能地开导对方,也开导自己:“这次我们走了很多地方,很多个瞬间好开心。” ——吃辣子鸡的小猫,乡村道路上狂奔的身影,酸涩的梨。坐在商场的过道喝咖啡,抬头是空调出风口。谈梦西骂老人,游叙骂谈梦西是毒蛇。湿漉漉的散发酒气的脸,不知道装疯还是真疯,“咔”一下咬断耳机线。两人站在巍峨的山下,一起抬头仰望。黑暗中的怪叫,他们百米冲刺跳进车里,狼狈地想笑。游叙捧起一把小野花,紫色的,在风中摇曳。湖边有泪,有疯狂,有大笑和舞蹈。 还有今天,两个人在草坡上骨碌碌打滚。 游叙的肩膀抖动,笑了。 谈梦西也笑。 纵使他们是两团伤人的火,不断碰撞,也飞出不少美丽的火星子。 游叙放开谈梦西。 谈梦西能喘口气了,甩了下酸痛的肩膀,不经意间抬头,惊呼:“那是……银河吗?” 夜空横跨了一条星星组成的光带,银河的轮廓若隐若现。 光污染严重的城市很难见到纯净的天空,况且他们也几乎没有抬头看过天。 璀璨的星星像一颗颗碎钻,镶嵌在一条浑浊又深沉的绸带上,在他们的头顶无声地闪动。 游叙仰起头,也惊呆了,“是银河。” 他们从小就知道天上有银河,这是第一次亲眼欣赏它。 没有一丝云遮挡,神秘的银河呈现在他们面前。他们指着星星,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。 “游叙,你看这个颜色发红。” “我喜欢那个蓝色的。” “好看。” “那里,有三颗排成一条线。” “看我们头顶,有一群星星凑成了一个问号!” 他们并肩坐在一起,抬头抬久了,产生晕眩的感觉,又觉得一切是这么美好和幸运。 游叙看着银河,不禁想,如果,谈梦西生日那天—— 当谈梦西说出“我们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”,谈梦西用了“我们”,他立马说“好”。 如果再来一次,他还会因为一句“分手”,对谈梦西穷追猛打吗? 没错,出于爱的惩罚,他明明已经在爸妈的手里体会过,行为通过血液遗传了似的,变成了刻板印象中的大人。 他把“分手”当成挑战他在爱情地位里的绝对权威,而不是难以忍受的爱人试图撩动他的心弦。 如果他提前知道,这趟旅行会耗尽他们的爱情,从爱人变成仇人,下山也许再变成陌生人。 他还会不会出发? 没有如果,他们已经出发,找不到答案。 此刻,他只知道自己爱谈梦西,过去也爱,这次比过去浓烈一万倍。 第48章 什么也不做 谈梦西对目光向来敏锐,何况游叙的目光过于灼热,无法忽视。 第87章 半个小时后,他在黑暗中与他对视:“我不想再想太多了。” 游叙等他说下一句,没有说话声,先有衣物摩擦的动静。 他挪了位子,坐在游叙的面前,双手攀上游叙的双肩。 视觉的减弱,大幅度增强了谈梦西扑面而来的气息。游叙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,搂住这片贴向自己的腰。 谈梦西侧过脸,吻上他的脖颈,手指在他的后脑勺和脸侧抚摸,“游叙,我想接吻。” 这么浪漫的氛围,不接吻,在谈梦西的世界已经构成犯罪。 游叙呆住,有双柔软湿润的嘴唇,轻轻含住他的喉结。 他咽了咽,双唇便配合地吸了一下。 谈梦西凑到他的耳边,悄声说:“好久没有接吻了,你怎么忍得住?” 游叙回答:“一点毅力,一点斗志,一颗不服输的心。” 两秒钟后,毅力,斗志,不服输的心,往边上放一放。 游叙豹子似的扑向谈梦西,他踉踉跄跄往后跌坐,仰倒在满是杂草落叶的地面。他挣扎着要起来,游叙把他压得死死的,手法熟练,右手一把攥住他两个手腕,左手摁住他的后脑勺,防止他脑袋乱晃。 游叙低头堵住他的双唇,他还没来得及张嘴,游叙的舌头先往他牙关里撬,撕咬他的下唇,几乎要咬出血。 谈梦西跟他对咬。 游叙表示请便,哪怕自己舌尖刺痛,乘机缠住谈梦西的舌头,没命地吮。 亲过了瘾,他狠狠咬了一口谈梦西的下巴,边喘边笑,“早忍不住了。” 谈梦西的双臂举在头顶,全身无法动弹。 他尽力抬起头,啃着游叙的嘴,含糊地控诉:“别咬人。” 游叙放开他的手腕,粗鲁地推低他的肩膀,“刷”地拉开他的外套拉链。外套里只有一件长袖睡衣,体温烘得纯棉布料柔软温暖。游叙的手冰凉,指尖从领口滑到肩头,禁锢似的把他搂住,生怕他跑。 受惊的小马一样,谈梦西猛地挺直了腰。 “我抱抱你,什么也不做。”游叙低下头,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,额头抵在他的胸口,滚烫的呼吸在他纯棉的短袖上留下一块潮湿的印记。 谈梦西深吸一口气,“做吧。” “不行,我怕你觉得自己掉价,放荡……还有什么来着。” 谈梦西僵了一会儿,这是自己的话,反手捶了他一拳,又气又笑,“我发疯,你有一半责任。” 游叙也吭哧吭哧笑,笑得他胸口更痒。 他低声乞求:“你没感觉到我?” 游叙不说话,专心吻他,吻得他喘不来气。 他咬牙切齿地说:“给我,分手炮,你说过的。” 轮到游叙又气又笑,“我想……温柔一点。” 他跪在地上,不急不躁,手掌覆上谈梦西的鞋面,扯开鞋带,丢掉一只鞋。不用眼睛看,他欠身又亲谈梦西几口,手伸向谈梦西的腰,轻车熟路,金属碰撞发出“咔哒”轻响,是谈梦西的皮带。 谈梦西真的烦了,“别再上素的,难道你不行了?” 激将法,用在游叙身上,屡试不爽。 “去帐 篷里。”游叙猛地把他拉起来,扛在肩上,都要憋出病来了! 谈梦西摔在垫子上,又红着脸爬起来,“完了,没有套和油。” 他想要,又不想在这荒山野岭受伤生病。 人生怎么这么多矛盾? 算了,享受当下。 他说:“不管了。” 游叙把谈梦西推倒,弯起眼睛:“我包里有。” 他什么人? 早在从家里出发那天,他就做好了准备。 兴许他们心里有相同的不祥预感,默契在这一刻达到巅峰。 不说了,不想了,只做,尽情地做。抛弃后顾之忧,文明,体面,当两头头脑简单的野兽,试试他们能做到什么程度。 游叙说什么也不做,该做的一样不落下。他生怕失去,又受宠若惊,浓烈的爱里还有复杂的东西,指不定还有憎恨,像对待生离死别的爱人,又像一生不能释怀的仇人。 谈梦西不怕他的憎恨和粗鲁,全力地迎合和舒展,要把自己的疯狂和热情用光。 游叙把谈梦西抛向空中,恨不能抛向夜空,又重重甩落,落在自己身上。谈梦西往后仰,往前倒,沙哑放肆地尖叫,汗水撒得到处都是。 毛毯早踹到角落,垫子的表面液体斑驳,湿得跪不稳,躺下打滑。两人撞得帐 篷摇摇晃晃,“咔嚓”一声,又是一声,帐 篷其中两根支撑折了。 无所谓,明天不会再到山上住。 闷热到不能呼吸,谈梦西的双膝破皮,跪在汗上,火辣辣地痛。剧烈的摇晃里,帐 篷的拉链就在他眼前,他几次颤颤地伸手,没捏得住。好不容易,他揪住拉链头,游叙俯身咬住他的后颈,他顺势直起身,仰起头。一只手从后往前掐住他的脖子,掰过他的脸,游叙的嘴唇气势汹汹地堵上来。他回过头迎接,直到难以呼吸,终于拉下拉链,打开一半帘子,无力地扑了下去。 夜风灌进来,他的身体火热,不怕冷,倒在帘子前大口喘气。 一双手掐住他的腰,把他翻了个面,膝盖推到靠近胸口,已经酸痛的脚踝再次打开,架上他熟悉的宽肩。 他仰躺着,正好对向夜空。 第88章 银河在他眼前涣散,星星变成模糊的光圈,光圈放大,再放大,噼里啪啦炸开白色的发光的烟花。 大脑舒适地放空了,他无比愉悦地跟自己开起玩笑,忽然觉得这样死了也不错。没有什么死法比这样更浪漫,更适合他了。 凌晨五点,游叙第三次拿出套。 谈梦西往他脸上搡了一下,有气无力地开口:“我睁不开眼了,睡着的话,你可以一个人玩吗?” 很久没这么激动,没人在意疲倦和痛。冷静下来,谈梦西发现尾椎像炸了,胳膊腿哪儿哪儿都酸痛,全身散架似的,不亚于跳车。 “我一个人玩什么?”游叙扫兴地放下,其实生理也精疲力尽,心理不知餍足。 他搂住谈梦西问:“怎么样?” 体验怎么样。 “很好。”谈梦西闭着眼睛,“跳车没事,再搞一次,能死你手上。” 一提这事,游叙就气得咬牙切齿,气不过几秒,“你不是找死,我帮你。” 谈梦西懒洋洋地笑,“明天有人爬山,发现这里躺了两个裸男。大家追究起原因,两个人发疯跑进山里,打野战打死了,能得今年的达尔文奖。” 游叙笑得喘不上气,摊开双臂躺平,“地方太破,没发挥到最高水平。” “你表现得水平很高,像二十出头,没完没了。” “二十出头……”游叙喃喃,“时间过得好快,过了年,我三十五。二十出头的时候,觉得这个数字离我很远,三十五比海王星离我还远。” 谈梦西困得接不上话。 “谈梦西。”游叙喊。 谈梦西发出一个鼻音。 “我承认你那句话是对的,如果有人说要为了爱情牺牲自己,我也会阻止他。现在的人跟人接触,做普通朋友还要留一手,不会为谁完全奉献自己。”游叙翻过身,抱住谈梦西,“你是个傻瓜。” 谈梦西已经睡着了。 游叙也合上眼皮,轻声说:“所以我知道,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你这样的傻瓜,也再没有人会像你这样对我。” 下午,一丝强光穿过天窗的缝隙,照在谈梦西脸上。 他先醒来了,游叙还在睡。 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,他钻出帐篷。一只鞋在面前,另一只在他们种的小树下。他勾起嘴角,单腿跳着捡起鞋,捡起皮带。穿戴整齐,他摸了摸他们种下的树,扭头看向山顶的方向。 没人的地方。 第49章 爬到山顶 谈梦西独自爬到山顶,扶住身边的树。 万籁俱寂,满眼的绿,雪白的淡淡的雾在山林间移动,空气里残留了雨水的气息。远处的山峦与天相接,能看见有个地方还在下雨,乌云的缝隙间泄下一片七彩的光。 他缓缓坐下,心里问:“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?” 天晓得什么情况,他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这个重要问题。 现在看来,有两种生活、两条路——跟游叙在一起,不跟游叙在一起。 他再次想起第二种生活,没有游叙站在身边逼问,他发现自己过去的思考很单一,只想关于游叙的事、只看游叙的视角——游叙也许会跟别人在一起之类。 游叙过什么人生,那是游叙的选择,他想过自己吗? 如果不在一起,他会去过什么样的生活? 不存在逼问,这里没有人,不用担心有人看出他的胆怯,也不会有人指责他的想法不对。 直面恐惧的滋味,居然让他上瘾,像收到陌生人送来的礼物,一层层撕开包装,迫切地要看看,里面是何种意想不到的内容。 不在诊所的话,他还会当医生吗?可以当,也可以不当,他不再给自己设限。他曾羡慕少接触人的工作,比如护林员,园丁,饲养员,尤其给水獭喂食洗澡。他没这些资质,纯属白日做梦。做梦又不犯法,他花了二十分钟来幻想这些。世上有这么多没体验过的生活。像他的朋友,去宠物店洗猫吹狗。他有驾龄,可以做驾驶类工作。大不了继续干老本行,下班后做自己想做的事。 没关系,他对自己说,不急。 那些在心底埋了多年的想法,他可以去实行了,一件一件来。 他仿佛看见自己,躺在干净的雪地,堆出一个又一个雪人;在街头行走,一个人唱双人对唱情歌;抱起一只流浪猫,想检查全身,没人帮他抓住小猫脖子;坐船,钓鱼,鱼上钩了,只有自己在笑。 他陷入沉思,也不是非要做这些,这些可以转化别的事情。 比如生活了这么久的城市,他不了解,有空该去参加热闹的市民活动。再化小一点,有很多次,他在去诊所的路上,瞥见路边的梧桐树不断落叶。大片大片的黄色叶子,他知道那叶子捏起来脆脆的,闻起来会有太阳和梧桐的味道,依旧生出捡一片看看的强烈冲动。 他渴望得到这些看起来不重要的时刻。 感情方面,他不会再爱上别人,爱太伤人。他会独自生活,直到死亡。 这不是他想要的吗? 他的心像不受控,猛地发痛。 计划里一直还有一个人,游叙渗透了他的人生,在潜意识里,游叙必须陪他完成这些事。 把游叙去掉,像硬生生挖掉他的一块肉,他做不到。 走另一条路呢? 他们令对方感到恼火,在很多大小事上无法相互容忍。他们相互伤害,伤害得特别深,对对方使用一生中最恶毒的语言和目光,使劲浑身解数,只为让对方心如刀绞,痛到窒息,像要把对方杀了。 第89章 发生了,就是发生了,睡再多觉,醒来再多次,也回不到生日前一天。当然,生日前那些“勒脖子皮衣”的生活,稍稍回味,便引起他强烈的反感和不适,似乎也不值得回去。 他总在疲惫和反思中拉扯挣扎,怀疑自己,否认自己。有很长一段时间,他希望自己变得孤言寡语,不是嘴上,而是内心,不要再谈论关于自己,产生关于没有意义、不符合“合格成年人”价值观的东西。 他还是做不到。 站在“岔路口”,谈梦西痛恨自己在矛盾上永远成立,又在自我上总是一意孤行。 他从未感觉过如此浓重的茫然,还有接近绝望的悲伤,到了悲伤的最后,总会想起美好的最初。 那个夏天,多美好,他们一整夜地说话,蹲在茶几面前吃夜宵,坐在楼顶看日出,日夜颠倒,耳鬓厮磨。 记忆携带了好多气味,谈梦西吸着鼻子,好像在风里闻到。 枕头上残留的洗发水,衣领上的洗衣粉,爱的人靠近时,会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好闻的味道。 除了嗅觉,他的指尖弹动,深深记得曾经的触觉。 洗完冷水澡的青年,笑着躺在他身边。他的指尖沿着对方微凉柔软的肌肤游走,落在温热的脸颊,一双明亮的满是感情的眼睛,只装得下他。掌心覆盖的不是他的男朋友,而是他莽撞的燃烧的爱。 没什么比他们在一起更重要。 谈梦西不再思考要什么样的生活,自然地追问起关于他们的所有。 站在第三个人的视角去看他们,他好像看见两个背着大山的人。山上篆刻了对方的姓名,有伤痛,责任,爱恨痴缠,压得两个人不能动弹,又不肯放下。 好像谁都没有错,又好像谁都错了。 他心疼这两个傻瓜,对自己摇头,“我做了什么……” 一个傻瓜做了疯狂的决定,向某些东西挥起拳头,却砸向了最亲近的人。 游叙希望他以后不会有人爱,他完全同意,他是个怪胎,性格自卑又较真,忍受不了一丁点儿嘲弄和敷衍。他对爱的要求如此之高,要地位公平,要热情似火,要一辈子不变。他的爱又不够无私,糅杂了他的脆弱,拧巴,还有他不受控制的同理心,可怕的高度敏感,一旦认为对方遭受不公,不分理由地比对方还委屈还煎熬。 为了缓解这份自找的痛苦,他经常不惜一切代价,做了很多错事。 他臆想人与人之间沟通简单,必须互相理解;工作要顺心如意,获得成就感;爱情只有美好;断崖式分手能维护双方最后的颜面;在没人的地方,能找到生活的答案,不管不顾出来找。 他一面筑起虚伪平和的高墙,一面又要求游叙往墙里看看。他把所有事情搞砸了,又可悲地在很多地方忏悔。 路走到头了,山爬到顶了。 不能再要求爬别的山,再找一个没人的地方。 他不会永远待在这里,接下来只有回程,他该怎么办? 浓重的茫然像山上的雾,会有散去的一刻。 树林透出一抹亮色,蓝黄相间,那是他们的帐篷。 山顶风景好,却也寂寥。 帐篷提示着游叙的存在,谈梦西从绝望似的悲伤里获得生机,心想:“不管以后怎么样,我该告诉他。” 不管什么感受,坦然的爱,卑劣的心,恶毒或真诚的话语。 说吧,看着对方的眼睛,不顾后果地说。 可是,过度暴露自己的内心,相当于把匕首交到别人手上,愚蠢,单纯,大概率面临后悔和伤痛,极小概率——会得到一颗金子般的心。 可是,在路上,不是已经获得过很多勇气吗? 打破禁锢自己的牢笼,不合时宜的自尊,没有必要的顾虑。做不到这个,做不到那个,又怎么样?不要因为害怕未知的危险,什么也不做。 时间倒流,谈梦西不会浪费一秒钟,尽全力过好每段人生。时间不能倒流,沉浸在过去的痛苦里毫无意义。 没关系,继续往前,不要管它通向哪儿。 也许走哪一条路,爬哪一座山,都不会满意,后悔是路上必须的风景。 另一条没有去的路,没有爬的山,它们通往虚假的想象,好坏跟真实的他无关。 不要羞愧,不要羞愧! 像个不在乎输赢的赌徒,谈梦西不再害怕,也不需要谁来负责,这是自己的选择。 他拿出出发时的果断决绝,起身走向帐篷。 走了几步,他奔跑起来,冷风割着他的脸。他隐隐有了笑意,往游叙的方向狂奔。 没跑多久,游叙出现在他面前,手里两个双肩包,肩上背了帐篷包,把东西全收拾好了。 他一脸焦急,眼睛要喷出火,“你跑哪里去了?!” 谈梦西扑到他的面前,张开双臂拥住他。 中间隔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包,他紧紧地、心无旁骛地给游叙给自己一个拥抱。 抱了几分钟,他说:“我知道大叫不是你的本意,你担心我,可以对我小声一点。” 游叙放下东西,空出双手。 他同样紧紧地回抱谈梦西,小声地说:“好。” “你要是不把手机砸了,”谈梦西叹口气,“一个电话的事。” 游叙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,心虚地说:“车里还有一台备用的。” 第90章 谈梦西牵起游叙的手,“去山顶,风景很好。” 游叙走了两步,发现自己鞋带开了,出来太急,没系紧。谈梦西回过头,立马蹲下给他系好,又牵起他的手。 站在山顶,他们恍然发现,一直面对面吵架,不看一眼沿途的风景,浪费好多时间,静静地看了二十分钟。 “坐。”谈梦西搬好第二块石头。 游叙坐下,他也坐下。 他说:“游叙,我有很多次想当什么也没发生,直接跟你回家。” 游叙感觉血液全部冲到脸上,握起谈梦西的手,亲了亲手背,“那就跟我回家。” 没有抽开手,谈梦西对他摇头,“我们不能当什么也没发生。” 刚升起来的热血,又冷下去,游叙耐下性子,“我知道。” “我们好像浑浑噩噩地活着,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” “我想给你幸福。” “没有我的话,你想要什么?你会追求什么?” 游叙张了张嘴,回答不出来。 没有谈梦西的话,那些值得奋斗的目标似乎失去色彩,变成死气沉沉的黑和白。 第50章 忏悔山 山风在二人身边呼啸。 两块石头,两个人,没什么能干扰他们谈一谈。风景好,适合谈谈生活,谈谈疲倦,迷惘,还有他们的心和希望。 谈梦西说:“一开始,我以为只要我们没在工作,全身心闲下来,我们会和好的。” 他们没有和好,一直在吵。后来,他敞开内心,保持问心无愧,情况更恶劣了。 “不知道怎么,我觉得那时候的我们,体面一点分开更好。再接着,我向你忏悔,放下,说点好话,痛快地做几次,用性和某一方的服软缓解气氛,到这个份上,我们应该和好了。” 游叙愣住,好像挨了一拳,“难道不是吗?” 他们没有分开过,一起经历这么多,昨晚还睡了爽得要死的一觉,难道不是吗? “不是,多亏你的坚持,不然我们走不到现在。我的想法是错的,体面不重要,不要避免这些问题,争吵又有什么可怕的,我们把天吵破了,反而得到更多我想要的。”没有责怪和怒意,谈梦西平静地陈述,“我们回不到过去,也不该回到过去。在出发之前,你不像我心里的你,过去的生活,我同样不能再忍受。” 他说,全部说出来—— 游叙每天脑子里在算账,在计划未来,变得不像他爱的游叙。 他再也无法忍受半夜醒来,发现床边是空的。不能忍受看着游叙的压力大到生病。忍受不了游叙经常为了工作,对他大吼大叫。忍受不了他的爱意无人理睬,放任它们冷却。 他不该承受了游叙铺天盖地的焦虑,随地升起的怒火,理直气壮的推脱,还成为游叙走到今天这般田地的罪魁祸首。 游叙堂而皇之地说:为了给他幸福的生活。 游叙把他供为圣人,同样判为罪人。 再浓烈的爱,再坚定的人,似乎也遭受不了反复的蹉跎。他发现好像那些目标才是游叙的人生意义。他已经有了家,游叙却还在忙忙碌碌。 生活过着,过着,常常迷失自我。 就像他期望他们的旅行,出发开始是美好,走着,渴望修复,走着,寻求理解和原谅,走到末尾,他想珍惜这份片刻的单纯和平静。 兴许在忙碌的路上,游叙忘了出发的目的,已经不是身体的主人,有别的东西操控了他,赶走了他最初的灵魂。 “我愿意跟你一起奋斗,陪你实现目标,为了我们美好的生活。我早就发现生活已经很美好,你不这么认为,你到底在追什么……我不知道,我觉得你也追不到。”谈梦西看向游叙,眼眶微红,“我让你失望了,我跟不上你的节奏,追不上你。” 游叙几乎生出敌意,怨恨谈梦西也怨恨自己,“你一直说我没错,你受不了,为什么不把诊所砸了?为什么不大骂我一顿?” “因为我在做一件事——我想理解你,认同你,代入你,进入你的世界。让我觉得生活窒息的原因,只有一个,我跟你的关系。”谈梦西扶住额头,山顶过于清新的空气带来清醒,过于清醒又令他难以适应,“你的世界是错吗?谁说努力工作,全心付出的人有错?只是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不一样的人。那不是我要的,我在实现你的目标的过程中,得不到快乐。” 曾经的他悲观无趣,认识游叙后,他发现世界很好,生活很有意思,不再活一天是一天。他在有意思的生活里摸索,反思,推翻,重建,游叙的世界却在他的眼里从亮变暗。 他接受不了游叙对现实的看法,不会像游叙一样去追求社会的认同感,在看见游叙的心理阴影后,更加清楚意识到这一点——这些不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。 过去不知疲倦的他,在仪器后面见过各式各样的眼睛,大多数普通,也有像玻璃裂纹,像荆棘,像棉絮,还有虹膜粘连出来的双瞳;黑点,白点,出血点;不会放大,没有光点,还有无休止地震颤;不管平凡还是罕见,悲伤还是喜悦,那都是别人的眼睛。 他曾跟游叙说,没有眼睛像没有灵魂。 他抗拒的原来不是重复平淡的生活,他抗拒的是后来的日子里,不再为自己做过选择,始终以感情为重,以事业优先。 第91章 就像他一个人无法给自己检查,不能亲眼看见自己的眼睛,从未真正直视自己的灵魂。 忽然出现的窒息,反常,疯狂,真实的他向他求救的信号那么夺目,他却用负罪感和责任感去浇灭它们。 他像台机器,忘了自己是谁,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修复自己的办法。 游叙越活越成熟,他越活越倒退,还没有成为人物,承受不了一点难过,咽不下一口气。 他认为世上的东西买不完,他没有远大志向,他的亲情观念淡薄,他内向,他不圆滑,难以真正融入集体。在任何一种人际关系中,他经常手足无措,为自己陷入矛盾而懊恼。尽管他不想伤害任何人,只伤害自己。 现在,他也不想伤害自己了,他不再与自己斗争,感受自己,体会自己,认同自己。 谁又能说他维护自我世界的秩序有错? 他甘愿待在自己的世界,问心无愧地做好每件小事,当一个快乐的无名小卒。 “你想要我骂你一顿,也不是不可以。”谈梦西没有拔高嗓音,没有瞠目欲裂,边思考边说,“你不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,只管给,不准我不接受。你还不把自己当个人看,别人压抑了知道放下,你压抑了,不仅不放下,还怪自己承受能力不行。我这么在意你,纵容你,心甘情愿地在你身边遭受精神虐待。你这个可悲的东西,不停发火的混蛋,跟你在一起是最泯灭人性的事。” 游叙机械地点点头,“还有呢?” “还有,尽管我骂你,在我心里,你还是很好。实际上,生活没有那么不能忍受,只要我不再代入别人,多关心自己。可是我站在一座山的山顶,抛开所有会影响我的东西,还是会想起你。” “有什么不对?” 谈梦西对着大山扯出一抹笑,悲哀地看透了自己,“这两天,我过得太快乐了。我在这里找到了快乐的你,所以我也快乐。游叙,我控制不住我的内心和大脑。 “决定我是否自由快乐的权力,我把它交给了你,这是不对的。你把自己是否自由快乐的权力交给了那些——做到最好,给我幸福,无忧无虑的未来,追求这些根本触摸不到的、不存在的东西。 “于是它吃掉了你,你吃掉了我,我也吃掉了你。” 总有作家写、导演拍,高山,湖泊,大海,这些大自然的震撼会给人启发,通过它们找到新的视角和新的空气。 谈梦西瞥见了痛苦的根源,这份爱的真相—— 游叙占有欲和控制欲强,他孤身一人又极度缺爱。扭曲与畸形完美适配,没什么干扰的话,他们可以很好地过下去。 可惜他们没有活在真空,也活得不够纯粹。 游叙塑造了一个永远不能离开的谈梦西。 他把谈梦西融进自己的身体,当成自己的一部分,亲密到诡异,媲美血缘关系。他牺牲自己,付出自己,站在道德的制高点,无论发生什么,谈梦西不能离开他,否则就是白眼狼。 他消灭不了恐惧,全力阻止它接近,不断完成目标。他阻止不了,没有什么最好,就像没有永远和完美。 谈梦西汲取着游叙的所有,与游叙感同身受,把自己放在一个完全没有掌控力的位置。哪怕他做出不违法、不伤害他人、在常人眼里合理的决定,依旧会产生负罪感。 他只是缺爱,不是脑子有问题。过度在乎等于把心交在别人手上,便会得到一颗捏碎的心。迟早有天,他会感到难以承受。 这天就是今天,现在。 付出一定有回报吗?努力一定会被人认可吗?事事做到优秀,不会再有烦恼吗?犯错的人一定会知错吗?时刻在乎他人的感受,他人一定感受得到吗?为了不玷污神圣的爱,必须忍受双方带来的所有折磨和痛苦,甚至为它们辩解吗?爱,不会带来伤害吗? 他们错了。 他们形成一个恶性闭环。 他们彻底地侵蚀了彼此! “这几年,不单我一个人在难受,你承认过自己累,你好像麻木了。”谈梦西说得耳尖通红,“你张口闭口全是为了我,表现得一点也不需要我,不需要我的帮助,不听我的废话,不再对我傻笑,把我那些表达爱的方式当成浪费时间,再这样下去,我会死掉。” 这是一场谋杀,区别只在他还活着。 三十三岁的大男人,把缺爱脆弱的自己袒露出来,羞耻心拦不住地沸腾。 他让它沸腾,为此燃烧也好,“只要我还在乎你,我得不到快乐,除非我远离你,一辈子不要再见你。” 这些“远离”“一辈子不要再见”又犯了游叙的天条,他本该怒火滔天,却颤抖地说:“你不能这样。” 谈梦西盯着远处的树梢,似乎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,“哪个你是真实的你?一号游叙,聊起汽车就两眼发光,在山坡上打滚,躺下看银河,忘记那些追求不到的东西。二号游叙,对自己的要求很高,追求目标的欲 望强烈,我相信你会做到的。” 游叙整个人精神恍惚,所有事情涌到他的眼前,理不出头绪。 “不管一号还是二号,其实都是你。”谈梦西说,“如果跟你在一起代表我还要等待和忍受,不知道你什么程度会满足,可能十年二十年也不够。我不会跟你回家,你再也威胁不了我,我会真心祝福你,身体健康心想事成,并且不会再感到愧疚。” 第92章 游叙的痛苦已经写在脸上。 不想承认,不能承认,他的挽留失败了。他为他们的美好未来奉献出一切,却只是他一个人的镜花水月。他又在这份痛苦里找到清醒,需要去挽留的东西,说明它去意已决。 “如果我的话让你恨我,”谈梦西捧住游叙的脸,给他安慰和鼓励,“恨我吧,没关系。” 游叙扭头看向左边,离开他的手。 谈梦西的双手悬了一会儿,支着下巴看向右边,手指放在唇边,残留着游叙的体温。 他接受游叙的恨和愤怒,反驳和责怪,不要隐忍,不要麻木,时刻感受自己的感受,不要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。他会好受很多。 第51章 会找到的 一个人看左,一个人看右,有那么十分钟,又没人看风景。 山还是山,树还是树。 谈梦西和游叙并肩坐着,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。冷风送来一声怪异的嘶鸣,引起他们的注意。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,再望向山下。 雾气弥漫的山林间,两匹马一前一后走了出来。 有人饲养的马,两匹马的头上戴了皮带,没有绳子。一匹黑白花色,乳白色鬃毛,长长的,垂在脑袋一侧。一匹红棕色,漆黑色鬃毛,在马的脖子周围四散披着。两匹马体型相当,皮毛亮得反光,走两步,低头吃两口草,小跑一段,鬃毛随着它们的步子晃荡飘洒。 枯黄翠绿交接的草地上,它们如此悠闲,安静,自在,听不见马蹄声,偶尔打个响鼻。 怎么会有两匹马? 他们再次对视,从对方眼里看出惊讶,还有诡异的平静,像一个浪要临头打过来,悬在半空中。 他们默契地错开目光,看向两匹马。 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,两匹马逛够了,吃够了草,走进树林,再找不到踪迹。 谈梦西主动问:“你好受些了吗?” 游叙回过神,奇怪,好些了。 如果可以的话,谈梦西真的很想要游叙体会他的感受,他来体会游叙的感受。他们交换灵魂,语言互通,再没有什么让他们受伤。 没有如果。 好在他可以表达,让一切自然流露,与它们和谐相处:“我逼你跟我一起出来,这是我想要的,我很高兴,很满意。不管有意无意,我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,我也承认我伤害了你。” 用爱的名义进行的伤害,到这里就够了,不要再有了,看看他们的伤口多深。 他要收回自己的头颅,也把游叙的头颅还回去。 他喜欢天真热烈的游叙,就会丢下一切跟游叙在一起。他讨厌麻木的工作狂游叙,就要丢下一切出来找他爱的游叙。 找不到,那么他会一个人回去。 埋在心里的郁闷散开,闪过的猜测得到验证,游叙久久没有动作,好不容易眨了下眼,“你逼我?” “不是故意的。”谈梦西说,“但很有效。” 游叙心底隐隐泛起的悔恨和内疚,如今化成那道巨大的浪,打在他身上。 他预想过,仍然措手不及,像有千万根针在刺,疼痛感居然这么真实。颓然地坐着,他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,喃喃:“谈梦西,生日那天,你有赌我会不会出来?” “我赌你来,你说过,有条件都会带我去的。”谈梦西说。 他凭借本能反应,笨拙地把一切挑破了。 游叙的爱——纯粹的,专注的,固执的,疯狂的,像令人惧怕的雷电暴风雨,正是他这片贪婪的荒芜所需要的,为之生存的,普通的石头和一点小雨打动不了,生不出绿洲。 如果可以,他愿意用生命作为交换,保留游叙和自己充满纯粹之爱的心境。 他也为了这些爱赴汤蹈火不择手段,把他们两个推进地狱,又不得不活着出来。 都说爱情经不起考验,他偏偏不信这个邪。 扒开破碎的心,他在潜意识行为里,也为游叙量身定做了一场阴谋,用游叙的底线做赌注,把生活玩得毁灭,把爱情玩死了。 游叙深吸一口气,不愧是谈梦西,十几年的饭白吃,一点儿没变。 他稍设想下自己差点错过什么,如果有一刻,放任愤怒和自尊压倒爱和包容,只觉得惊恐。 他混乱又激动,“如果我没来?如果我中途走了?” “没来也没关系,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。放自己一马吧,你爱自己的劳动成果,爱你的父母,爱车,这份清单里面,别忘了加上自己。” “遇见你之前,我很爱自己!” “不要再这样想。”谈梦西毫不留情地纠正他,“不是我让你不爱自己,不是我。” 游叙哑口无言。 谈梦西的语气坚定,“你完全可以像遇到我之前,我跟你在一起,只因为你是你,你不需要做好所有事,我也会跟你在一起。” 他们在一起太久,差点忘记一见钟情的原因。 那是他第一次对人类产生浓厚的兴趣,有人竟然可以勾起他的探究欲,激活他的心。经历过独自奋力向上,与亲人生离死别,还透过父母看透爱情,他的心与他的年龄不符,它那么老成忧郁,游叙却惹得它兔子似的胡乱蹦跳。他像活在黑暗里的人,瞥见光,不论在哪个方向,不由自主地去看,去追。 不需要还清贷款的房子,傲人的工作,无忧的未来,谈梦西也会爱游叙。 第93章 谈梦西的这番话像颗子弹,在半空中高速旋转着,脱去残酷的“我不能再忍受了”弹壳,弹头由一种有力量的东西铸造,高温,迅猛,撕碎一切阻挡,击穿了游叙的心脏。 他的感受强烈,却没尝到剧痛。奇异的感觉从心脏这个小点开始蔓延,哗一下燃遍他的全身。 像要生病,像发高烧,像他对谈梦西告白,谈梦西说出令他欣喜若狂的“还是那天”。 游叙也想起最初,谈梦西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,在他眼里摊开自己,柔软得吓人。 他产生一个纯真又充满诗意的冲动,他要无条件保护他,绝不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一份子、为难谈梦西的帮凶。 他怕谈梦西对他产生恐惧,恐惧却早成事实,谈梦西经常对他露出犹豫和苦恼的神情,生怕他动不动进行道德指责,上升到诛心论。 忠贞不渝的誓言混了毒药,谈梦西表现得棒极了,他喂什么给谈梦西,谈梦西都会听话地咽下去,而且知道自己迟早会因此死掉。 爱是他的武器,倔强的灵魂在他的武器下受尽鞭笞,咬着嘴唇不说话,也不再落泪。 十二年之前的自己,会想到十二年之后——自己经常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,对这个人大吼大叫,扼住这道灵魂的喉咙,站在世界的这一边,与这个人为敌吗? 游叙猛地站起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谈梦西。 漆黑的眼珠蒙了一层厚实的反光膜,那是泪水,没有愤怒,充满男人真实的脆弱,无助绝望的美。 谈梦西也仰视了他。 他想,他还是爱游叙。 再有一次,他还是会爱上他。 从他们的第一面起,爱他是冥冥之中的宿命,灵魂深处无法抵抗的呼唤。远离一个爱的人,是违背本能的。 谈梦西站起来,认为游叙需要一个拥抱,有义务给对方一个敞开的怀抱。 游叙挥开他的手,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,“你为什么……又抱我?” 谈梦西咬牙抱上去,对他吼道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为什么想离开你,为什么拒绝你,为什么不向天发誓永远不说分手,你想问我还爱不爱你!” 游叙咬紧牙关,内心正这么狼狈地狂喊着、质问着。 “我回答你,我爱你——” “你不是忍受不了了吗?” “但是我爱你!” 谈梦西理解游叙现在的感受,做尽好事,还是会遭人拒绝;付出所有,依旧得不到永远——游叙在面对恐惧,接纳痛苦和真实,没什么比这一刻更难熬。 游叙又推开他,攥了两个拳,“你什么也不要!” “去他妈的那些东西,我不要了,我不在乎——”他一点也不怕,再一次抱上去,知道自己可以放空,可以埋怨,可以拒绝,可以咆哮,“你非要给的话,我要你的真实想法!” 他要游叙的傻笑,游叙的梦,游叙的眼泪和痛苦,游叙真正的灵魂,全部给他吧。 他们的目标不一样,感受不一样,有他妈什么大不了的? 大不了分手,从来没有完美的结局,生命的结局只有一个,那就是死! 两个人像在决斗,一边向对方开枪,一边给对方拥抱,进行到声嘶力竭。 “但是我爱你,我爱你。”谈梦西抱住游叙,在他胸口低下头,声音也低下去,“你爱我吗?” 游叙从未战胜过这个答案,甚至从未想过与它搏斗,“爱。” 谈梦西给了两人相对的鞋尖一个微笑。 怪不得他们得不到救赎和释然,妄想在痛恨和纠缠里获得解脱。 他们之间,爱真实地存在,一直存在。 爱在困难时期带来温暖,甜蜜,蕴含无限能量;爱也会在平淡时期让人心碎,猜疑,恐惧再次失去,为它焦虑和疯狂。 他们关于爱的行为不能供人参考,但把他们的痛苦和酸楚翻一个面,看看——这些爱的罪证,证明他们的每一条歧途,都在走向对方。 “哗!” 又是山里不打一声招呼的雨水。 他们在雨里拥抱着,雕像似的一动不动。雨提醒他们,下山的时间到了,在山里淋雨没好处。 谈梦西抬起头,“游叙,这就是全部的我,一点也没有留。” 他一味地倾诉,不分好坏,骤雨般的情感喧泄而下,仿佛把脑子和心脏全部剖开,把所有的东西倒了出来。他在火一样痛苦中狂喊,在爱里化成了灰烬。在爆发式的毁灭后,他感觉自己空了,身体变得轻盈,曾经反复出现的悲伤和煎熬逐渐透明。没有什么再压在他的肩头,阻碍他的言行,像一瞬间活了过来。 这是真实的他,无所谓游叙接不接受。 他学会了,向前走。 雨水沿着游叙的脸滑下,深邃的眼眶通红,挂了一排水珠,分不清是雨还是眼泪。 他欲言又止,重重地呼吸,胸口剧烈起伏。 谈梦西垂下双手,转身要走,半边身体被一股力拉住。 游叙望住地面,牢牢揪住他的袖子,“你去哪里?” “山顶太冷了,往山下走吧。” “我们的事还没完。” 谈梦西在雨里睁不开眼,指指乌云翻涌的天空,“但我不想殉情。” 下雨站这么高,像两根引雷针。 游叙问:“我们往下走,然后呢?” 第94章 “然后……” 游叙抢在他之前开口:“你不知道怎么办?” 谈梦西心说:“明明是你不知道怎么办。” 他装傻,点点头。 “我会告诉你。”游叙打着商量的语气,揪袖子改为紧紧拽住谈梦西的胳膊,勉强扯起嘴角,“你多给我一点时间,不止下山后,你还要坐我的副驾驶,我们不能把对方丢在这个鬼地方。” 他要怎么做,心里有个模糊的答案和方向,多些时间,会找到的。他意识到谈梦西也找过,他不配合,所以谈梦西失败了。 做不了决定的时候,游叙总会推自己一把,谈梦西笑了下,“好。” 他不担心游叙把他推到哪里,以后他只做自己想做的,没什么再控制他的方向。 第52章 撞车 雨急促地拍打着树叶,游叙和谈梦西的鞋底也急促地拍打地面,溅起一蓬又一蓬小水花。 两人牵着手,跑过能看见草坡的路段,不约而同多看一眼。 光线灰暗,空气潮湿,雨把金色的杂草打歪,乱糟糟地倒成一大片,不再像油画里的麦田。他们却能看见两道打滚的身影,感受到混入血液的高温,鼻腔里钻进一丝阳光烤着枯草的味道,泥土也温暖干燥。 他们没有说话,十根手指牵得更用力,不再放任美好的回忆溜走,紧紧地抓在手心。 时间好像慢了,他们不再着急,急着回家、分手,或者和好、解释。走哪里都在下雨,他们索性淋着,慢慢地散步。无所谓天上下雨,还是下刀子。 雨停了,车在眼前。 他们的车边上多了一辆汽车。蓝白相间,紧挨他们,正好把这块适合停车的空地挤满。 游叙和谈梦西走近一看,眼珠子差点瞪出来。 无法再沉浸在复杂的感情或悲伤的氛围,现实因素能瞬间打败那些有的没的。发火已经不能表达情绪,他们面对面,能从对方眼里看出默契的极度无语。 大山里,没见到第三个人类,他们的车却被撞了。 车尾凹下去一大块,右边尾灯裂开。肇事者没逃,就是旁边这辆,车门也凹下去一大块,刮掉不少蓝色的漆,漆留在他们的车尾。 两辆车的车尾还挨在一起! 游叙瞪着这辆车,车身贴着某某车行,语气沉重:“电动车,还是租的。” 第一,他不喜欢电动汽车。第二,撞他的车是租的,买没买保险,是个问题,如果没买,惨了。第三,到底什么破人,什么破车技,这么宽的位子,能把这破车开到他们的车上。 这辆车把他的雷点全部踩了个遍,没有法律的话,他会叫叉车把它丢到悬崖下面去。 谈梦西去这辆车的挡风玻璃前,没留电话,又去车后,留了满地的垃圾。 他们碰上世上最恶劣的司机——没车技,也没素质。 游叙简直当头一棒,一棒过后,没火可发。 因为两个小时前,他刚接受残酷的洗礼,谈梦西亲手打破了他关于“永远”的爱情观。这一棒顶多算挠痒,他面对毁灭的阈值已经拔高,高到从容,地球在下一秒爆炸,也不足为奇。 他打开后备箱,放下行李,“等吧。” 谈梦西对他刮目相看,“游叙,你没发火。” 游叙佩服自己没把叉车的想法骂出来,找出备用手机,淡淡地说:“嗯,我没发火。” 谈梦西递根烟给他,自己也咬了一根,“稀奇了。” “但我还是要说,这是一辆垃圾。”游叙板着脸,吸了一口,鄙夷地吐向这辆车。 “这几年电动车遍地跑,你这种汽油车才叫车的保守思想显得很小众。” 游叙嗤之以鼻,“我这叫痴情。” 他过去喜欢的车型,许多停产的大排量型号,现在称得上老破车,不妨碍他喜欢。以前他爸有台针式打印机,他爱死那个声音了,现在依旧钟爱针式打印机。 两个人对着可怜的爱车抽了一根烟,自然而然地从老车聊到打印机,直到身上有点冷,发现忘了把湿透的裤子和鞋换下,还得吃点东西补充体力。 副驾驶的门打不开,谈梦西钻进后座,找出一双洞洞鞋,白色的,在诊所经常穿。后座换衣服不方便,他脱掉外裤,一脚把洞洞鞋的右脚踹到座椅外面,滚在泥泞的地上。 谈梦西跪在座椅上,伸手去抓。 游叙在前座换好衣裤和鞋,下车替他捡起来。拿纸擦掉泥巴,他把鞋摆在座椅下,抬眼看见一双雪白的大腿,膝盖朝他并拢着,挂了两道昨晚留下的痕迹。 谈梦西保持跪姿,拿起干净的裤子,“万一这辆车是露营的怎么办?我们不能等两三天。” 车里的水和食物不够两天。 游叙收回目光,坐回驾驶位,“等到天黑,等不到人就报警。” 一前一后的两人安静地坐了十分钟,渐渐从离奇的撞车中缓过神来。 谈梦西说:“要不,听听歌?” “好。”游叙启动汽车,点了播放歌单,一首首自动放过去。 听了十来首,播放到《time is running out》,车身在晃,游叙回过头。谈梦西超爱这首,肩膀随着鼓点摇动,嘴里还在跟唱。 二人目光对视,谈梦西轻笑:“好听。” 游叙暂停音乐,下车,挤进后座,“砰”地关上车门。 第95章 谈梦西对上这双暗潮汹涌的眼眸,大腿上也多了一只手,直接地掐在内侧,意图明显。 光线一下子暗了,刚从行李箱拿出来的干净衣物,有股洗衣液的香气,熟悉的家的味道在车内弥散。 在家里,他们是快乐的。 目前,他们的感情走向未知,没有和好,相爱着,暂时没人能给出解决办法,或描绘出他们的未来——下山后,一对爱人的结局,也许美好,也许悲痛。 像站在墙沿,闭着眼,不得不往下跳,底下多深? 是水,还是水泥地? 枯坐着等,没意思;争论和指责,无趣,这一路吵得够多。唇齿相依和针锋相对是他们的常态,复杂混乱矛盾,他们不能准确窥探对方心声,也不想再窥探,那是浪费时间。 时间,时间,他们猛地意识到时间宝贵,尤其是美好的当下。雨中散步,谈天说地,听着音乐摇头晃脑,面对糟心的事,也能与对方笑笑。仅仅对视,他们便达成一致。 充满敌意的互相撕咬,不也是四片火热的唇紧闭相接,跟充满爱意的深吻,好像没有区别。 跳吧,就像胡乱地跳舞,过程快乐而精彩。 谈梦西双手揪住游叙的衣领,拉过来,凶狠地吻上去。 游叙也摁住他的后颈,同样凶狠地还击。 他们拥抱“跳下去”的荒诞和刺激,抛弃非黑即白的传统观念,服从真正的自我意愿,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度和灵活性,任内心的火把两个人燃烧。 两个人吻得天昏地暗,大喘出声,把这些天欠的全部补上。 游叙用力一掼,把谈梦西掼在座椅上,粗鲁地丢开一件件行李,再伸手放倒座椅。谈梦西往后仰倒,急急地脱去碍事的上衣,踹掉短裤,留下一双袜子和真实。 理出一点位子,游叙又掐住谈梦西吻了几口,右手轻轻抚过谈梦西的喉结。指尖往上,中指和食指并拢,停留在谈梦西的下唇,摁住,没动。 谈梦西撩起眼皮,吐出舌尖,湿润了两个指尖,再把这两根手指浅浅地含进嘴里。 游叙歪过头,手指缓慢又不容拒绝地往里探,过了口腔,夹住舌头把玩一会儿,直达喉咙,依旧不停。 他昨天到达过喉咙更深处,不过不是用手指。多年过去,害羞的爱人只剩表情容易害羞,别的地方已经为他量身定制。 谈梦西看着他,红了眼眶,一滴眼泪滑出眼角。 游叙看见他撑在身侧的双臂颤抖,五指死死扣住座椅,断断续续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,依旧不抗拒。 游叙抽出湿漉漉的手指,直起身,盯着谈梦西的脸。 谈梦西还是看着他,下巴水光泛滥,喘匀了气,朝游叙打开膝盖,作为无声邀请,把享受当下贯彻到底。 游叙对谈梦西有求必应,不求也应。 他穿了件复古款油蜡皮夹克,刚换上的做旧牛仔长裤,连鞋带都系得整齐。对比浑身上下只有袜子的谈梦西,他的衣着过于整齐,也不打算坦诚相待。 毕竟隔壁肇事车主随时回来,要有一个正常打扮的人下车处理。 “刺啦”,他拉开了拉链。 淋过雨的夹克冰凉,激起谈梦西一身鸡皮疙瘩。坚硬的衣角刺到他的肚皮,粗糙的牛仔裤磨着他的大腿,游叙体面得不像话,显得他放浪不堪。 这是堕落吗?不是,这是他的选择,他乐意沉沦。羞耻吗?巨大的形象差异里,他甚至找到隐秘又熟悉的快意。 像他曾经蓄意勾引游叙,剥开高大的酷酷的外表,得到一颗他渴求的狂热的心。 两辆车的车尾还挨着,他们的车激烈地震动和摇晃,又蹭掉一些漆。 后窗留了根缝隙,飘出和车身晃动同频率的喊叫和喘息。玻璃凝结一层蒙蒙的雾气,缝隙伸出三根细长的手指,死死扒着玻璃,暴露在外的指尖不住痉挛,指甲挠得玻璃咯吱响。 二十分钟后,车身平静下来。又过了十分钟,缝隙飘出一缕烟雾,在半空悠闲地打卷上升。 两边车后门同时打开,换换空气。 游叙若无其事地下车,两片颧骨通红,一头一脸的汗。 他叼了半根烟,捏扁手里的空烟盒,扔进车内垃圾袋。再脱下夹克,扔到副驾驶座,去后备箱找湿巾清理座椅。短袖领子低,露出脖子前面密密麻麻的吻痕,侧面是一根根抓痕,延伸到看不见的后背。 谈梦西已经穿上衣裤,横着瘫在座椅上,手臂软绵绵地举过头顶,朝敞开的车门外弹去烟灰。 他一脚踩在车顶,一脚踩住另一边车窗的窗沿,缓解自己酸痛的腰,发现自己的袜子没了。 不知道是蹭没了,还是游叙脱了。 他正思考着,几道聒噪的声音出现,年轻男性的公鸭嗓,又是跑,又是吵,从远到近。 游叙“砰”地关上车后盖,闻声看过去,树林跑出四个男生。 速度太快,两个前面跑,两个后面追,嘴里还在大喊大叫,一下子把静谧的山林改成教室课间,并且这个班从没有人学习。 四个大学生样的青少年抵达谈梦西前面时,谈梦西正扯出几张卫生纸,慌里慌张,反而全部掉了下来。 他的身边、车座角落,还放着两个用过的套,一堆用过的卫生纸团。 四人身形高矮胖瘦齐全,高的一脸痤疮,矮的戴了眼镜,胖的就是胖,瘦子是个黄毛。 第96章 简称他们为痤疮、矮子、胖子、黄毛。 谈梦西的脸色瞬间变了,连忙用卫生纸去拢那些东西,一股脑塞到座椅储物箱。 晚了。 黄毛眼尖,发出怪叫:“我的妈呀!这两个男的在搞基!” 他立马用眼神示意朋友们来看,当着谈梦西和游叙的面,左手环成一个圈,右手竖起一根手指,做了个下流的手势。 痤疮和胖子和矮子伸头去看,嘻嘻哈哈地笑。 谈梦西的脸白了又红,“你们在看什么,笑什么,没见过人?” 这世上好像没人有素质,哪怕他离开人类社会,走进原始森林! 他重复一遍。 他们不理。 游叙有百分之八十不相信,还是开口:“你们的车?” 矮子先回过头,看他这大高个,又一脸严肃,怯怯点头。 游叙也点头,“我操你们爸。” 第53章 真的莫名其妙 高矮胖瘦一听游叙的狂言,面面相觑,当即跟游叙对骂起来。 双方扯起嗓子对对方进行“问候”,上至祖宗下至不存在的儿子,两张嘴跟四张嘴对骂,明显站下风。 游叙不想骂了,拿出手机,“谁的车?谁开的?” 矮子连忙摇头,推一下痤疮,痤疮推一下黄毛,黄毛推一下胖子,胖子又推回黄毛。 游叙看他们这一轮推搡,有点头痛,“停,找个人出来,打租车公司电话。” 黄毛站出来,“谁、谁看见我们撞你的车了?你有监控?” 谈梦西一指车尾的漆,“你们的车还挨着我们的,不要耍无赖好不好?” 黄毛跟他叫:“是你们撞了我们!” 谈梦西下车,站在黄毛面前,满脸不耐烦地俯视对方,“到底谁租的车?我们现在跟你们好好说,非要报警吗?” “不行,不能报警!”矮子大喊。 游叙刚要拨出去,痤疮飞奔上来,一把打掉了游叙的手机。 谈梦西傻了。 游叙也傻了。 黄毛捡起地上的手机,躲得远远的,“胖子,快捡个石头!” 胖子搬起一块大石头,作势要往他们的车上砸,威胁道:“你们现在走,我们当什么事也没有,你们不走,我们把你们的车砸了!” 局势瞬息万变,由车被撞变成被威胁,游叙在几秒钟理清了头绪,真他妈倒霉,碰上无赖了。 他把双手插进口袋,看起来很悠闲,“砸吧。” 胖子把石头举得更高,对准引擎盖。 谈梦西大喊:“不要砸!” 万一车坏了,他们还下个屁的山! “砸吧。”游叙鼓励道。 谈梦西恨不能捂住游叙的嘴,“不要砸,听我说。” 矮子哆哆嗦嗦拉住胖子。 谈梦西摊开双手,试图掌控局面:“你们不想承担责任,或者你们没买保险,要是把我们的车砸了,你们赔得更多!” 游叙不高兴地“啧”了一声,对谈梦西说:“你干嘛要说出来,他们明显赔不起,就让他们履行不了,构成犯罪,直接坐牢。” 谈梦西有点崩溃,“你怎么这么邪恶?” 这么普通的交通事故,他不想车被砸,也不想让任何人坐牢。 游叙一耸肩膀,居然笑了,“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。” 矮子问:“要是赔……赔多少钱?” 游叙预估维修费,“三万一对尾灯,保险杠要全部换掉,车尾钣金,两个面喷漆,我只在4s店维修,八万左右。再加上我的手机,八千九百九十九。” “八万——”矮子尖叫。 剩下三个人也明显慌了,这个数字把他们吓着,四个人面如土色。 谈梦西乘机转身,去车上拿手机。 黄毛窜回来拦住他,“不准!” 他要绕开黄毛,黄毛急得面红耳赤,用肩膀撞开了他。 谈梦西本来就腿软,直接摔在地上,脚下的洞洞鞋都飞了。头也磕在对方的车尾,好在没有锋利的东西,只是“咚”地一响,闷疼。 眨眼工夫,游叙上前揪住黄毛的衣领,几乎提起整个人,利索的一拳打下去。这人正巧撞他枪口上,力道不能小,打得黄毛歪在地上,发出惨烈的嚎叫,起身还击。 痤疮和胖子也冲上来,三个人跟游叙打成一团。 到底是什么催生这场混乱,谈梦西不知道,也顾不上思考。 “谁他妈敢打他!”他要杀人似的,爬起来冲进人群,揪住一个人的衣服,不管是谁,把人拉开。 矮子也没闲着,拉住谈梦西的胳膊,谈梦西拉住胖子。胖子挨了游叙一脚,坐在地上,带倒谈梦西和矮子,三个人摔在一起。黄毛几次挥拳,全部被游叙拦下。痤疮跟游叙的体格差不多,乘机从后面勒住游叙的脖子,游叙喘不来气,回身扇去一个巴掌。 与响亮的巴掌一同响起的,还有谈梦西惊恐的尖叫。谈梦西活了三十三年,上次打架还是儿童时期,面对比自己年轻稚嫩的脸庞,下不去狠手。胖子和矮子见他不会打架,专注于压住他,把他压在地上。下过雨的地面,又有六个人踩过,搅和成泥巴汤。一敌二,敌不过,他的下巴插进泥巴汤,差点吃一嘴泥。 游叙一面跟痤疮互殴,一面过来把灰头土脸的谈梦西拉起来,护在怀里,脚上还踹出几脚。 第97章 正打成一锅粥,汽车锁车的声音响起。 互殴拉扯的五个人回过头。游叙和谈梦西对这个声音敏感,自己的车上锁。谈梦西冲过去,拉了拉车门,锁了。 黄毛站在上山的坡上,站得高高的,抱起胳膊,那叫一个洋洋得意。 谈梦西和游叙立刻明白了。 他们的车钥匙放在手套箱上,谈梦西的手机还在车里,他们的一切都在车里。现在,黄毛手上有游叙的手机和他们的车钥匙。 黄毛掐住了他们的命脉。 “钥匙给我。”游叙活动了一下拳头,这辈子遵纪守法,看来今天要捶扁一个青少年。 “我藏起来了,有种你们过来搜我身!”黄毛呸了他们一口,呸出一下巴的血。 谈梦西连忙拉住游叙,“别过去。” 矮子冲上去,吓得手足无措,“啊,好多血,怎么办?” 黄毛自己也慌了,又哭又骂,一把眼泪一把血,擦得衣袖上全是口水和血的混合物。 胖子对谈梦西和游叙叫唤:“你们太欺负人了!” 游叙挑起眉毛,“谁先动手的?” 痤疮说:“你们敲诈我们,这点漆要我们八万,当我们没见过车!” 黄毛还在呜呜地哭。 谈梦西揉着闷痛的头,太吵了,感觉矮子听得懂人话,对矮子说:“我们不追究了,把钥匙和手机还给我们。” “谁信你们,一放你们走,你们立马报警!”胖子说。 游叙舔了下破皮的嘴角,对胖子竖大拇指,“恭喜,你长脑子了。” 谈梦西对他咬牙切齿:“能不能不要再刺激他们,现在的情况还不够乱吗?” 比做梦还乱! “我发疯了。”游叙的回答理直气壮。 谈梦西要气懵了。 “想要钥匙,你扇他一巴掌!”痤疮要报一巴掌之仇。 谈梦西再次傻眼,痤疮要他扇游叙一巴掌? 他问:“你放什么狗屁?!” “叫他扇他一巴掌,他不是护着他吗?”黄毛哭喊,叫游叙扇谈梦西一巴掌。 “对对!”痤疮说。 忽然间,谈梦西觉得事情简单多了,扭头对游叙说:“打我。” “……”游叙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。 有人拿枪抵着他的头,要他殴打谈梦西,他只会从容地说“开枪”。 “没事,真的,想想我甩了你这件事。”谈梦西豁达地扬起脸,他那极强的自尊心,在这种时候居然没有出来发作,像个赴死的勇士。 游叙面对一张凑上来找打的脸,肚子里骂了句“傻瓜”,不愿别人听见,沉声说:“我们不让着对方,总要有一个人打破现状,你不说分手,我们只能继续忍受。” “你……”谈梦西皱起眉,“这一路你没开窍,这时候开窍了?” 游叙心说我又不是傻子,“在山顶,你把话说得很清楚,我听明白了。” 他无法轻易放过他们的感情,有着几乎病态的执着,也可以称之为爱的决心,似乎前方再多的荆棘坎坷,本能地愿意走一走。 谈梦西把脸收回去,嘴角抽搐,“也是。” 游叙看看这四个人和两辆车,叹了口气,“我们走路下山吧。” “天快黑了,我们没水没吃的,要走多久……”谈梦西问,“车不要了?” 痤疮对胖子说:“等会儿我拿根布条塞他们油箱里,把他们的车点了,炸了。” “请点。”游叙冷笑,笑他们明显犯罪动作电影看多了,“不点你是一坨屎。” 谈梦西大吼:“你他妈敢点!逼急了老子把你们一个个点了!” “别吵,他都要晕过去了!”矮子也吼,黄毛已经坐在地上,半死不活似的,对痤疮和胖子喊,“你们把车里的零食拿上,过来帮忙,扶他过去躺下。” 三个人托起黄毛,往树林里走。 谈梦西和游叙赶紧追上去,“我们的车钥匙!” 矮子手忙脚乱擦掉黄毛的血,烦躁地回头,“让我想想,你们能不能让我想想?” 谈梦西和游叙对视一眼,跟上这四人的脚步,重新往上走,走进陌生的树林。 圆乎乎的石头浅滩上,一个布置好的营地出现在眼前。白色篷布,中间一堆篝火,边上几个超市袋子,透过袋子能看见不少零食,还有两箱易拉罐可乐。 “他们物资好丰富。”谈梦西偷偷说。 游叙对矮子喊:“喂,拿两瓶可乐过来。” 三人喊:“凭什么?” 游叙说:“凭你们不拿,我们会过来抢。” 三人放下还在喊疼的黄毛,矮子转身拿了两瓶可乐,不情愿地递给他们。 谈梦西莫名其妙地接下自己这瓶。 “嚓”,游叙已经开了,仰头喝起来。 谈梦西捧着这罐可乐,扭头看游叙的喉结滚动,也不由自主打开,喝了一口。 真的莫名其妙。 第54章 魅力值 喝掉两罐可乐,游叙和谈梦西在营地旁边挑了两块合适的石头,双双坐下。 谈梦西的头上顶个大包,鞋丢了一只,肩膀不知道叫谁捶过,酸痛得抬不起来。 游叙比他惨烈,嘴角破裂,眉尾一块淤青,肿得老高,脖子上还挂了几条破口。 黄毛躺下来后,更是哼个不停,一会儿说自己要死了,一会儿说自己意识不清,期间还反复威胁游叙和谈梦西,死也别想拿到车钥匙。 第98章 胖子和痤疮点燃篝火,招呼矮子吃吃喝喝。矮子一脸愁容,对着火光发呆。 六个人均在泥泞的地上打过滚,没一个看起来像话。 黄毛还在嚎:“我呼吸不了……” 这幽幽怨怨的哀嚎,时长时短,谈梦西听得烦躁,歇了没五分钟,一鼓作气冲到黄毛面前,“你怎么了?” 这人有个三长两短,他不能袖手旁观。 高矮胖吓得冲过来拉住他,游叙也拉住他。 “我不打人。”他推开游叙,又指着黄毛,“给我看看。” 三个人不太信他。 黄毛瓮声瓮气开口:“你谁啊你?” “流浪汉。”谈梦西真是累了,“住桥下,捡垃圾吃,偶尔给人看病。” 游叙听明白了,松开拉住他的手。 黄毛也听明白了,叫三个护卫闪开,“你有办法?” 谈梦西说:“有,赶紧他妈的上医院。” 四张脸全无语了,但没人再拦着。谈梦西叫矮子打手电筒,把黄毛的脸检查一遍。没多大事,嘴唇内侧和牙龈破了两个口子,人中和上唇充血,肿成雷震子,有点儿阻碍鼻孔进出气。 他对另外三个人说:“我们车里有药箱,有生理盐水,止血的喷剂,我没记错的话,还有一张退热贴,可以给他冰敷消肿。” 游叙对黄毛说:“把车钥匙给我们,救你自己。” 三个人刚要起身。 “不行,别让他们得逞。”黄毛愤恨地说,“万一我等会儿出事,他们要坐牢的。” 三个人又坐下。 局面再次僵持,谈梦西和游叙回到自己的位子。 几次接触下来,他们看出来了,黄毛是这四个人的老大。 矮子里拔高个儿,黄毛比另外三个报复心强,心思多,反应快。四人年纪太轻,缺少社会见识,撞车都想耍赖。游叙下手又有点毒,见了血,全部吓得屁滚尿流。 谈梦西不安地看向四周,地势倒是开阔,悄声问游叙:“怎么办?” 游叙望向这四个人,黝黑的眸子里火光闪烁,“我一个打倒他们三个,你去挟持黄毛。” “法治社会,你搞什么……”谈梦西“嘶”了一声,说话扯到头上的肿包,“黄毛的血不停,完全沟通不了。车估计是那个戴眼镜的矮子租的,看他表情,他在想怎么办。高个子和胖子没什么地位的样子。” “矮子看起来就怕事儿,解决不了问题。”游叙说。 谈梦西抓了抓头发,静下几分钟,声线略微发抖:“他们会拿我们怎么办?” 游叙拢住他的肩头,擦掉他领口的泥渍,“你怎么想?拿到车钥匙,还是走路下山,我都可以。” “我想拿车钥匙,又控制不住往最坏了想……他们身上会不会有枪?” 游叙咋舌:“这里不是边境。” “谁知道,”谈梦西对他使眼色,缩起肩膀,“忘了我们看过的那些电影吗?” 那些国外青少年恐怖电影,一对情侣跑进森林露营,碰上看起来无害的青少年——实则撒旦来了,也得喊这些青少年一声“大哥”。 “矮子不知道怎么办,黄毛吓得尿裤子,高个子和胖子没想法,估计饿了。”游叙一个个观察完,“他们把自己架起来了。” 在游叙怀里,听他平淡的语气引起胸腔细微的震动,谈梦西冷静了一些,“先解决一个首要问题。” 游叙问:“哪个?” “自己的问题,我们也受伤了。”谈梦西说完,扭头对黄毛喊,“你去我们车里拿药箱过来,我们不拿钥匙。” 黄毛还在吐血,眼泪汪汪地看向他们,目光简直充满仇恨。 “你不想等会儿更不能呼吸,整个脸肿成猪头,再失血休克,你别听我的。”谈梦西夸张地叹息,“哎,可怜。” 黄毛的神情明显怕了。 “别烧车,别砸车,一切好说。”谈梦西继续开导,“你出什么事,我一定救你。” 黄毛招手,四个人聚在一起商量。两分钟的事,矮子和痤疮起身离开。 谈梦西和游叙不约而同松了口气。 二十分钟后,行李箱的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滚动,两人闻声同时回过头。 痤疮扛了一个行李箱,手里拖了一个,矮子抱着医药箱,把他们车内的箱子全部拿了过来。 “抢劫犯?”游叙深吸一口气,对谈梦西说,“你看,我之前说过的,天生单纯的恶意。” 谈梦西拍拍他的手,“无所谓了。” 矮子和痤疮打开所有箱子,“拿什么?” 谈梦西指向医药箱,“这个小的。” 矮子远远递过来,谈梦西拆开几支生理盐水,还有止血喷剂和退热贴,全部扔过去,“洗伤口,洗完喷上,把这个贴他嘴上,压住。” 黄毛躺了回去,哼哼声明显变低,确定自己不会死了。 谁能想到,他们两个没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,没有在山里迷路,没有误食毒蘑菇,也没有碰上野兽,药箱能用得见底。 第一次受伤是谈梦西自作自受跳车,第二次是游叙跟一群青少年互殴。 谈梦西拿出碘伏和液体创可贴,一边给游叙清创,一边往他的伤口吹气,“我们的受伤原因太离奇了。” 游叙的嘴角抽搐,伤口还是有点疼的,“我们这一路真是‘尊老爱幼’。” 第99章 谈梦西绷不住发笑,不该笑的,问题就是很想笑,咬了咬下唇,“再也碰不到比现在更荒诞的事。” 游叙垂下眼睛,“我是不是……太狂躁,不该打那个黄毛?” “黄毛先对我动手,太欠揍了,打得好。” “真的?” “骗你干什么,我一拳打不出这效果,挺有魅力的。” “我还有什么有魅力的时候?” “太多了,数不过来。”谈梦西一下子想不全,也评不出哪样最有魅力,挑了件最近的,跟力气有关的,“八月份生病的男孩子,要不是你,我和小琼搞不定。” 今年八月,诊所来了一对母子。 儿子十六岁,是脑瘫患者。母亲简短地提了要求,儿子看不见,然后坐到沙发里等待。 助理领着男孩进检查室,十几分钟后,向谈梦西求助:“谈哥,他没法把脸放上去……” 谈梦西过去一看,不止不能把脸放在仪器面前,他控制不了自己,甚至需要自己掰起眼皮,才能看向前方。 于是检查变得异常艰难。 谈梦西坐下,跟男孩聊了聊。男孩行动不便,连续不受控地碰倒周围的东西,口齿不清,每个字中间要喘很多口气。但他的思维清晰,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视觉状况,并说上副眼镜没弄好,戴上也看不清,希望能做一次精准检查。说完这些,他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笔,还说了一句“不好意思”。 谈梦西听见这句礼貌的“不好意思”,再看男孩,看见一个善良聪明的灵魂,被迫困在生病的躯体里。 他沉着脸思索几分钟,把男孩母亲叫进来,询问可不可以摁住男孩的头。母亲笑得勉强,答应下来,摁了不过两分钟,把谈梦西叫到一边,说不用那么仔细,像上一家店那样随便试试,稍微看清就行。 站在诊室门口,谈梦西的目光略过母亲,看向诊室内不断抽搐的背影,拧起的五指和歪斜的脖子,能理解这位疲惫的母亲。她的体力不足以控制这么大孩子,也许在别处遭受过难堪,不愿再试。 他难受地深深呼吸,当下做了个决定——满足男孩的要求,给他好好检查一次,绝不敷衍了事。 他对男孩母亲说:“我会帮他检查,时间长一点,可以吗?” 母亲诧异地点头,“可以。” 他打电话给游叙,挂了电话,又对男孩说:“我们会帮你,好吗?” 男孩频繁地眨着眼睛,额上全是说话时憋出的汗,“好。” 五分钟后,游叙从仓库到了诊所,来得急,脸上还戴着工作需要的护目镜和口罩,裤子和袖子上全是雪白的粉尘。 谈梦西见到游叙,差点流眼泪。大约因为救星到了,或心里难受,见到最亲近的人,便孩子似的要发泄情绪。 接下来,检查室像受刑室。游叙力气大,负责固定住男孩的头和脖子,谈梦西掰起男孩的眼皮,两个人把男孩子压在一台又一台仪器前,助理战战兢兢地操作仪器。因为知道男孩控制不住自己,他们用了很大力气,期间两个人对视,在对方眼里看见浓浓的痛苦和无奈。 一趟检查下来,四个人满头大汗。 游叙拿了数据单,主动让谈梦西给这对母子打五折,马不停蹄回了仓库。一个小时后,谈梦西把眼镜戴在男孩头上。 男孩看了看诊所外面,“谢谢。” 男孩的母亲说:“你们人太好了。” 这件事过去几个月,谈梦西偶尔想起,跟想起那些不听劝的患者一样,心里堵得慌。 此刻,谈梦西不去代入他人,体会疾病带来的痛苦和无助,把目光投向自己,学会了视角转变,没觉得心里堵。 他用肩膀撞一下游叙,微微笑着:“你不知道,你一进门、你回头说‘给他们打五折’,在我眼里,你的魅力值爆表。” 一件平常的事,游叙没放心上过,叫他夸得耳朵通红,几乎受宠若惊,低下头也笑:“我担心你会怪我,害我们到这个地步。” “哦——”谈梦西饶有兴趣地看向他,“你想起你上次打架。” 游叙的软肋,谈梦西全部知道,比他还记得清楚。 他上次打架在中学时期,被同校的学生霸凌。他没惹谁,放学骑车回家,被几个学生堵在路上。他跟他们打了一架,蹬着自行车跑了。 谈恋爱的时候,游叙要面子,没说过这件事,也没有告诉过别人。同居后,他们看见新闻里被霸凌的小孩,偶然聊起来,谈梦西听完,揉了揉他的脸,说他是个大可怜,问他爸妈有没有替他出面。 没有,他们骂了他一顿,怪他不该跟人打架,罚他一个礼拜走路上学。 同样荒诞的情况上演,祸从天上来,要是不出来这趟,怕是一辈子也碰不上。 谈梦西没有怪他,更不会罚他,还夸了他。 他接过谈梦西手里的消毒湿巾,眼眶有些热,“换我来。” 第55章 谢谢你的礼物 这才是他们人生中最窝囊的一夜,两个人坐在地上,轮番给对方检查清理伤口。 人生真是没有最糟,只有更糟。 谈梦西没什么明显的伤,游叙还是把他的脸和手仔细擦了一遍,扒开他的头发,看看头上的肿包严不严重。 肿包有点青,没破皮。 他放下担忧的心,理顺谈梦西的头发,“没什么问题。” 第100章 “好歹跳过车的人,平地摔一跤,小事。”谈梦西故作风轻云淡,精神和身体疲惫不堪,半躺在地上,支着头,“说起来,我跳车摔下去的时候,大脑有一瞬间空白了。痛觉出现时,我在想,我很走运。” 游叙不能理解:“走运?” “我长这么大,没中过奖,没捡过钱,没什么好运降临在我身上。”谈梦西在运气方面,实在平庸。 他吃过的苦,记得清清楚楚,赚的每一分钱,享受的每一样东西,都是他脚踏实地挣来的。 “那根沟,正好那一段堵满东西,我摔下去才没什么事,这不是走运,是什么?” “你走运了,我吓得跟傻逼一样,飞进沟里捞你。” 谈梦西别开脸,却发出一连串压抑的笑声。 游叙探出上半身,去看他笑盈盈的样子,“你现在运气这么好,回去记得买张彩票。” “现在又碰上这种破事……”谈梦西点头,嗓音很懒,“游叙,幸亏你在。” “那我回去买张彩票,如果中了,跟你一人一半。” “好。” 高矮胖瘦那边,矮子照顾黄毛,胖子跟痤疮一起翻动谈梦西和游叙的行李。 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看,又扔回去。没有值钱的东西,这两人也不打算抢劫,执着找出谈梦西和游叙的不痛快,当着他们的面,故意把行李弄得一团糟。 谈梦西抱起胳膊,目光发直。 “你在想什么?”游叙问。 “想抽烟。” “我也想。” “我还想给他们装四个开睑器,抓把石灰混一瓶辣椒水,撒进他们的眼睛,再拿走我们的车钥匙,最后报警。” 游叙点评:“专业,歹毒。” 谈梦西又笑,好像游叙随便发出一个音节,他都能笑出来。 “这是什么?”胖子举起一个漆黑的玻璃瓶。 谈梦西皱起眉头,直直望着它:“香水。” 他的生日礼物。 游叙差点应激,咬咬牙,沉下嗓子,威胁意味十足:“你他妈给我放下。” 胖子和痤疮对视,终于找到他们的不痛快。 “搞基的人才用这东西。”半天没吭声的黄毛接话。 游叙说:“你们千万别用,用了也搞基。” 胖子和痤疮像见了鬼,你丢给我我丢给你,没接住,瓶身往地上一甩。香水砸在离他们半米远的地方,“砰”的巨响,玻璃瓶四分五裂。 谈梦西吓得闭上眼睛,游叙下意识挡住他。 正好冰凉的夜风袭来,卷起飞起的香水,毛毛雨似的飘到身上。这一刻,他才仔细闻到这瓶香水的气味。 对比生日那天的漫不经心地迎接,此刻的香味霸道又铺天盖地,刺鼻的酒精打头阵,混合游叙的体温,炸弹一样在鼻腔炸开,疯了似的扩散,跟游叙带给他的感官刺激一样,直达天灵盖,几乎逼出他的眼泪。 谈梦西抬手在面前挥了挥,让香味散去一些。 冷冽的金属感和雪松的酸香先后弥漫,中调有熟悉的烟草和深沉的木质,渐暖渐浓,其中夹杂淡淡的柠檬和阳光。 像披上游叙穿过的羊绒线衫,低头去嗅,能嗅到爱人在领口残留的体味,能看见它们以丝丝缕缕的形态在眼前升腾。 谈梦西缓缓睁开眼睛,眸子亮晶晶的,溢出来的真心实意,“游叙,谢谢你的礼物。” 游叙紧张的面孔呆住,“你说过谢谢。” “我再严肃地说一遍,我很喜欢,太适合我了。” “喜欢就好。” “不对,用喜欢太肤浅了。”谈梦西继续夸,“我爱它,决定这辈子只用这一支。” 游叙的五官和心情一起舒展,情不自禁地微笑。 好像也回到谈梦西生日那天,他满心期待地追问谈梦西喜不喜欢,没得到想要的真实回答,怨气比鬼还重。 他得到了,它来得晚,他不在意,错了的时间和地点,依旧能感到美好和满足。 游叙换了坐姿,背对那四个人,盯住谈梦西的嘴唇,“快奖励我。” 谈梦西欠身圈住他的脖子,亲了上去。 鼻青脸肿不影响他们偷偷接吻,坦然面对各种未知的恐惧,要更强烈地示爱。 夜在不知不觉间深了,银河再次出现在头顶。 游叙和谈梦西干脆半躺在石头上,仰头再次欣赏银河,看漫天星光在对方的眼里闪烁,诡异地尝到甜美和浪漫。 他们把车钥匙和这四个人忘在一边,不急不躁,仿佛和这四个人一起露营。 一个小时后,黄毛从半死不活的状态里活过来,坐到篝火旁边,开始跟矮子商量对策。 “你有多少钱?”黄毛问矮子。 矮子说:“快两千。” 胖子和痤疮也差不多。四个人凑不出五位数。 谈梦西听见他们的对话,低声说:“他们在商量了,凑不出赔车的钱。” 游叙玩着他的手指,“除非卖肾。” 四个人发现凑不齐钱,顺理成章地开始互相指责。四张嘴噼里啪啦说话,把人物关系和事发缘由说了出来。 胖子痤疮矮子三人是同学,黄毛是矮子邻居。车果然是矮子租的,但没花钱。矮子的舅舅开车行,矮子仗着脸熟,带黄毛去跟车行的修车工打了招呼,把车开走了。没经过舅舅同意,不是第一次干这事。矮子的爸爸脾气大,妈妈和舅舅感情深,要是这事捅出去,男女混合双打,活活打死不可。黄毛开的车,因为四个人里只有黄毛会开车,驾照没拿多久,技术巨烂。他俩又开始指责痤疮,都怪痤疮心情不好,说要来基地放松,他们才会来。胖子全程在吃东西,这边骂两句,那边骂两句,看着像混吃混喝。 第101章 原来这里还是他们的秘密基地。 四周漆黑,动不动有枯草响动,头顶除了树叶,身边一点遮挡物都没有。 谈梦西咽了口唾沫,“他们在这里过夜?安全吗?” “我问问。”游叙对四人清清嗓子,“你们带防身家伙了吗?万一有老虎豺狼什么的……” 黄毛雄赳赳站起来,“别吵!” 游叙刮他一眼,仿佛又要往他脸上冲拳。 黄毛有点儿发怵,又坐下,嘴里小声骂着。 游叙给他竖了个中指,不再搭理,搂住谈梦西,“有野兽的话,我过去当诱饵,你先跑。” 谈梦西轻轻地笑,“感人。” 游叙问:“要是我死了,你怎么过?” “我会给你办一个华丽的葬礼。”谈梦西在他怀里笑得发抖,“穿上最贵的全黑西装,红着眼睛站在人群里,不肯落泪,像个矜持又隐忍的贵妇。” 游叙的想法还是现实:“我们的钱都会归你一个人。” “对哦,我们的财产,买两个人的养老保险很难,一个人倒是快够了。我会买的,等到了年纪,我就退休住进去,再也不要看人脸色遭人白眼。” 游叙掐他的腰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磨牙:“你怎么这么无情?” “无情吗?” “你连哭也不哭一声。” “我不要面子的?” “那等你寂寞了,是不是还要拿着我们的共同存款去找别人?”游叙故意刻薄,故意冷笑。 “不会。”谈梦西望着星空,双臂枕着头,“你让我明白男人的可恶,我对男人丧失了兴趣。我会叫人雕刻一个你的形状,晚上边哭边用。” 游叙怔住,“我可千万不能死。” “我还无情吗?” “无情,但迷人。” 他们不想别人听见私房话,用气音胡言乱语和开黄腔,无奈大笑的声音压不住,几乎盖住那边四个发愁的人。 第56章 什么锅配什么盖 篝火边的说话声一下子大了。 看来,四人暂时想不到办法赔偿他们的车,开始破罐破摔,喝酒聊天。 这个状态,谈梦西和游叙再熟悉不过。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,吵开了架,该干什么干什么。 谈梦西和游叙竖起耳朵——矮子说自己不想挨打,也没钱赔。黄毛开始吹牛,自己认识好多富二代和混混,赔个屁。胖子说明明在超市买了鸡腿,谁偷吃了。痤疮说起自己的网恋女友。三个人跟着说起自己喜欢的女生。 他们的话题十分接地气,接到原始人类,离了生理冲动,大脑的皱褶自动展平,放不出几个有内容的屁。 谈梦西和游叙听得发笑,人活着就是吃喝拉撒睡,四个年轻男孩子坐一起,能聊什么话题,又不是希腊三贤。 痤疮喝着啤酒,还在说自己的网恋对象,“我能怎么办?” 胖子说:“想想办法。” 痤疮又说:“我家里不同意我走太远,我想等说通了我爸,换到跟她一个城市的学校,再去跟她说,这样我们可以在一起了。” 听到这里,游叙对谈梦西说:“这小子想得很美,十全十美。说通他爸是哪年哪月?要是他没说通,她是不是还得等他?” 谈梦西点头,“他要他爸妈,赶紧跟人家分了,要她,滚去找她。” 讨论只限于他们的悄悄话,他们没有随地指导别人的爱好,再者,对方也不值得他们上前聊上一聊。 他们经历过社会的洗礼,论发疯,在这伙猫嫌狗弃的纯粹男孩面前,逊色不少,称得上景区优质游客。 双方的认知中间隔了一道海峡,开腔只有挖苦嘲讽咒骂。 四个人在那边说来说去,也意识到这是一个选择题,横竖不能满意。痤疮沮丧地回击另外三个人:他们又没有错,凭什么要抛弃一个? 游叙听不下去了,朝他们阴沉沉地开口:“没错,你把自己撕开,送他们一人一半。” 四人没想到他们会听。 “他们神经病啊?!”胖子惊呼。 黄毛喝一口啤酒,故作成熟的口吻:“早听说基佬很刻薄……” 谈梦西冷笑:“好不容易止住血,你还喝酒,想死就喝吧。” 黄毛把啤酒吐了出来。 矮子接话:“明明是他们太老了,以为自己很懂的样子。” 谈梦西不高兴了,“你们是未成年?” 矮子说:“我十七,他十七,他十七,他十九。” 游叙和谈梦西大这些人快一轮,眼前一黑——未成年偷开家里的车! 他们在十秒钟转变想法。理论,那是不可能的,走正常程序,也是登天的难度。 谈梦西低声说:“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成熟……” 游叙说:“麻烦了。” 这车索赔起来麻烦了。 痤疮的心情还没好,站起来往边上走:“到那边说去,他们还插嘴,烦死了。” 篝火边安静下来,游叙也沉默了几分钟。 搞笑,他居然通过骂人看透了一些事。大家总会不受控地追求完美,想要这个,想要那个。 自己曾经也想得很美,对“美好的未来”的追求迫切,痛苦在他的内心扎根发芽,影响到了住在他心里的另一个人。 他摸了摸谈梦西的手,冰块似的,拉谈梦西去烤火。 第102章 在火边舒服地发了会儿呆,一个问题在游叙心里油然而生。这个问题的类型,是他曾经的禁忌,过去的谈梦西要是提,他非给谈梦西判一个“试图抛弃”罪。 他捡起一边的棍子,拨动火苗,“你在山顶的时候,想过一个人过?” 谈梦西回答:“想过。” “什么样子?” “普通人什么样子我什么样子,有空做点自己喜欢的事。” “我以为……你会去开民宿或者到一个岛上生活,最少也该不踏进这行,不跟人合伙创业。” “那种生活成本太高,太艺术了。” “向往吗?” “向往,但不够好。” “哪里不好?” “像你说的,爱一个人必须抛弃点什么。如果我要想象里的生活,我必须否认爱,抛弃爱,当一个冷血无情的人。”谈梦西伸出双手,侧脸在火光下明暗分明,下颚线比平时更锋利,“我想起湖边那个女生,她果断失恋,失恋后发泄发泄,能立刻走出去。我佩服他们这样的人,敢爱,敢结束。爱在我身上很罕见,对我来说很难得,很珍贵。” 游叙说:“爱很珍贵,这是事实。” 谈梦西说:“所以,我发现没有正确的选择,接受现实。” 游叙好像也学会了接受现实,怎么学会的,谈梦西用行动告诉他的,情感是不可预测和掌控的。 他害怕不能跟谈梦西幸福一生,做了很多让谈梦西受不了的行为,谈梦西受不了想走,他更害怕,向对方施加更多压力,走入了死循环。 循环在山顶断了。 游叙竟然有些庆幸它断了,伤痛停在断的那一刻,没有剧增,多么神奇的一件事。 不受约束的谈梦西,脱离这场关于爱的审判,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,反而身上那股子韧性,四处乱闯的洒脱感,不停地松弛地发笑,更令他熟悉和着迷。 幻想又不会少块肉,他爱的人,特质之一正是天真烂漫。 他无需再给谈梦西判什么罪名,沉重的、害怕失去的心理负担也跟着变轻了。 他继续问:“什么是你眼里的完美生活?” 谈梦西放开了想,“你跟我说,谈梦西,我们中彩票了,不干了,开车去南极。我跟你说,好,出发。” 游叙心口一震,几次压下嘴角,内心的喜悦难以掩盖,“南极太冷,去澳大利亚吧。” “好。” “再从澳大利亚开去撒哈拉沙漠。” “好。” 游叙想了想,“把奖金花光以后,我们一起回去咬牙再苦十年,再出发。” 谈梦西对他皱眉,“好。” 说不出什么滋味,游叙不要这个答案,又仿佛得到想要的答案,“为什么答应?我开玩笑的。” “你说了,十年,明确的日期,十二年我都过了,还怕十年?”谈梦西苦笑,这些话没有说,会后悔一辈子,“游叙,我不会再向你隐瞒任何感受,我向往我想象中的自由,自由的身边有你更好。我也接受真实的生活,我知道自己什么样子,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,又不是小孩,不会去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。” 中彩票这种白日梦,开玩笑说说就够了。不工作不现实,也没有工作完美符合朝九晚五、压力小、乐趣多。 这个世界需要科学家和宇航员,三甲医院里的主任,职业赛车手,单位里的公务员。也需要不用微波炉做菜的小饭店,味道就是比外卖好。小夫妻的牙医诊所,收费比连锁的实惠。没有宠物美容师,可爱的小猫小狗该怎么办?还需要骑行进藏的老师,为每辆车投入热爱的销售,轻易崩溃的心理咨询。 任何职业,不分大小,胜任起来都不轻松。 进山的村口小卖部,世界需要它和它的老板,否则进山的人吃不上热乎的茶叶蛋。 同时,这个世界需要一个小小的医生,没有什么卓越的学术光环,做些“傻瓜”行为,靠一年又一年的认真和耐心,成为老顾客们的指定医生。 也需要一个小小的商人,白手起家,吃苦耐劳,岁月打磨掉了轻狂和浮躁,坚定地守护着自己的底线,在臭名昭著的暴利行业,不做伤天害理的事。 如果认为自己优秀,世界需要优秀的人。如果认为自己平凡,那么世界需要平凡的人。 大海需要鱼群,鱼群由小小的鱼构成。一条小鱼对大海来说,也许不重要,对小鱼自己来说,非常重要。 每个选择都很重要,谈梦西感觉过去的自己没哪儿不好,造就了今天的他。 他对游叙说:“重头再来,我还是会跟你合伙开诊所,不管怎么说,谈恋爱很爽,经济独立的感觉也太他妈爽了。” 不用活成富豪,够他大骂和撒欢,痛快地逃离这些天,已经知足快乐。 游叙沉思几分钟,“重头再来,我还是会跟你出来。” 谈梦西瞪大眼睛,有些意外。 “往好处想,我们终于出来旅游了。” “也许我该谢谢你陪我出来,其实我一点也不感谢,在我心里,这是你该做的。” 游叙下意识抓住时机,“我还该做什么?” 谈梦西不好意思地笑,把心里的事一件件往外拎,慢慢说,生怕遗漏什么。 游叙该做的事不止这一件,要陪他完成他的人生清单,游叙也要列一个人生清单,他会无条件陪同完成;每天聊天聊地,表达不完的爱意;睡进对方的眼睛,再从对方的眼睛里醒来;他爱分享他的梦,游叙要听,也要分享自己的梦;收工后,他们会一脚踢开扰乱心情的小事,一起四处游荡,寻找浪漫。 第103章 他们要真正意义上的肩并肩,游叙不能跑在他的前面,也不能走在他的后面。 谈梦西觉得自己像个被惯坏的小孩,要怪就怪他得到过,跟他们以前那样。 眼前浮现他们经历的,得到的,还有这些也许得不到的、曾经不在意的,游叙的心里泛酸,“谈梦西,我真的太要强了,是吗?” 谈梦西把字咬得特别重:“非常要强。” 游叙塌下肩膀,回想自己狰狞的面目,为什么非要强调自己的付出比谈梦西多? 一个诊所,没有医生,不叫诊所。 他们合伙创业,没有因为钱撕破脸,却还是撕破了脸。 他要的不是钱,他在感情中如狼似虎地争夺权力与地位。支配与被支配,控制与被控制,占有与被占有,他要永远保持高位。 不去争夺高位,关系一下子清晰明了,他对自己深入骨髓的胜负欲感到震惊和不齿,“我们互相成就,没有你,没有我。” 谈梦西喜欢他这话:“我们分财产的话,一定要公平公正,不然我跟你打官司。” “你之前还说自愿放弃。” “我现在改变主意了。” “没问题,床垫,电视机,遥控器我都会劈成两半,绝对公平。” 谈梦西笑得整个人乱摇。 游叙脑子一抽,“你打我一拳。” “你的脸已经花了,我再打,要破相的。”谈梦西爽快地承担一半责任,“什么锅配什么盖,过去的我允许了你对我进行精神虐待,要是我不同意,你跟猴子玩去吧。” 他现在说话一句比一句直白,事实,没什么可争辩。关于爱,千万种形态,让人搞不明白。 游叙听了,对谈梦西傻笑:“我也爱你。” 谈梦西偏头看向他,睫毛在火光下颤抖,眼里一片饱含暖意的温柔地。 不知道是在现实的共同敌人面前,他们总能瞬间变回天生的搭档;还是他们在感情的绝境里凭着本能前进,好像找回聊天的方法——吵不起来了。 第57章 着火了 谈梦西看了眼腕表,快凌晨一点。 四个青少年回到篝火边,把他们赶回原来的石头上。 夜越深,山里越阴凉,不止空气冷,地面也仿佛要打霜。地上的水汽往上升,把他们的裤子浸湿,坐不安稳。 “要熬到什么时候……”谈梦西搓了搓胳膊,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几声。 游叙也饿了。 在城市发生交通事故,同样要协商很久,但没碰过这么刁钻惨烈的境地,协商到两个人饥寒交迫。 谈梦西翻动药箱,找出维生素片,扔了两颗在嘴里,“咔嚓咔嚓”嚼起来,问游叙要不要。 游叙的脸一黑,起来走向四个人。 四个人吓得差点抱一起,又摆出防御的招式。 游叙提起他们的袋子,冷声问:“你们是猪吗?全吃完了!” 剩下一包瓜子。 “真他妈烦,快想。”游叙对矮子说,拿走这包瓜子。 四个人继续低声说话。 两个人惨兮兮地磕起瓜子。 谈梦西吐掉一片瓜子皮,“我被打脸了。” 游叙“操”了一声,认真地问:“谁打的?” “被自己。”谈梦西说,“坐在诊室里忍受白眼,点个外卖,累了可以放下椅子躺一会儿,比现在坐在地上舒服多了,还有钱拿。” 被自己和现实狠狠地打脸。 网上说去大山生活一段时间,走出舒适圈,会找到救赎,回归到淳朴的人生态度。抛下一切本来就代表离开舒适圈,他们未免离得有点远,简直不像在人类社会。 他低头看自己身上,乳白色套头毛衣和白色灯芯绒宽松长裤,穿一身白,在泥里滚过十圈,这不叫淳朴,这叫乞丐。 他是虚假的文艺青年,自我救赎之路还没走到雪山之颠,现在只想飞回舒适圈,永远不出来。 有张平整的床,而不是硌背的石头。床上有床垫、磨毛四件套、蓬松的鹅绒被和枕头,放松地躺进去,把被子盖到肩膀。 再吹吹空调,换条干净的居家裤,并找回自己遗失的洞洞鞋。 谈梦西骂了句脏话,“我的腿在抽筋,屁 股这块裤子全湿了。” 游叙替他揉起膝盖,“忍着点。” 谈梦西“哎哟”叫了几声,愁得欲哭无泪,“古镇那些没吃的烧烤,我不该嫌弃它们。” 他不后悔自己的善行和恶行,后悔以前没多吃点好的。 以前吃饭不香,因为饿的时候总在忙,把不值钱的饥饿丢在一边,随便喝点东西垫垫;再去吃时,又满脑子思考,甚至边工作边吃,吃什么都一个味道。他没有真诚地一口一口地品尝食物,用各种理由搪塞最基本的身体反应,怪不得没有食欲,还得了胃病。 一旦承认过后悔,过了这个坎儿,仿佛没了顾忌,后悔完了,更知道珍惜。 他单纯地饥饿着,回味过去吃腻了的便饭,好像从没吃过,口水疯狂分泌。他用发誓的口吻:“要是现在,我能吃一百串,再把盘子舔干净。” “等下山了,我给你点两百串。”游叙说。 “还要喝奶茶。” “好的,不另外加糖。” “还有呢?” 游叙自然地接道:“只要珍珠,茶要绿茶或者乌龙茶,放植物奶。” 第104章 谈梦西说:“我也给你点单,三分糖,只要椰果,超多超多奶盖,把你们店里的奶盖全部给我倒杯子里。” 两人相视而笑。 他们还剩什么,什么也不剩。他们之间没有秘密。互相哄起来,多么简单,这份简单又来得多么不容易,花了大代价来磨合。 话匣子一开,现代化生活的好处一件件蹦出来,应验那句老话——越是得不到,越美好。 除了吃喝玩乐,谈梦西还想起他们嫌弃透了的老小区,“天天在那儿为了鸡毛蒜皮吵架,那些老人性格泼辣,但本性不坏。” 结合现况,游叙表现得非常大度,“嗯,头上有人扔垃圾,小事,没人往我们车上丢石头,炸油箱,也没人跟我们打起来。” 忽视难闻的楼道和拥挤的停车场,花圃里的桂花肯定开过。 “有次停车位被占,我停隔壁小区去了。”谈梦西不甘心地说,“隔壁小区有一颗很大的金桂,比我们小区的都香,我在树下闻了好久,今年没闻着,可惜。” 游叙没发现过,“是吗?” 谈梦西想了想,那天他回去打算告诉游叙,游叙得知车停到一公里外,立刻火冒三丈,去楼下看哪个王八蛋占了车位。 他面不改色地说:“忘了跟你说。” 游叙有些惋惜,跟着他的思路,同样立刻找出一份不甘心。 卧室里的大尺寸电视机,买的时候,他们站在超市的电视机区域,周围布满屏幕,从对方眼里看见不断绽放旋转的花朵,反复落下的水滴,挑得晕头转向,真正的眼花缭乱。 结账的那一刻,他们肉疼,又对美好的生活充满希望,畅想往后他们会并排躺在床上,透过这口薄薄的窗,欣赏美丽绚烂的世界。 一年才看几次? 游叙对他们的行为发笑,“回家就倒头大睡,电视机天天黑着,早知道买个模型。” 再顺着电视聊起他们的房子,谈梦西说:“我们都没空看书,买带书房的房子又怎么样,把不必要的东西扔了,哪会不够用。不过,我们要是分手,我走之后,你一个人够住,还能回你爸妈家。” 游叙已经不为他说这种话应激,把真实的想法倒出来:“我……之前一直怕你嫌弃房子老和小,单方面害怕。” “我也单方面表示难以理解。”谈梦西的笑意渐浅,有些沮丧和懊恼,“我们好像只看得见不好,没仔细去看过好的事,哪怕是我看你,你看我。我害怕向你坦白,觉得你会变得很可怕。现在,我看见了你,你一点也不可怕。” 那些恐惧源自他的臆想,在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情况下,自己把自己吓得瑟瑟发抖,精神衰弱。 游叙皱起眉头,也对自己这种想法感到懊恼。 他观察起谈梦西,谈梦西坐在脏兮兮的地上,拉起自己的毛衣下摆,随意扯长,把膝盖包了进去。 瞧着像朵沾满泥巴的白蘑菇。 白蘑菇还在“咔嚓咔嚓”磕瓜子。 可怜的纯羊毛衫,他买的,谈梦西不知道价格。车里搞完,他亲手把毛衣套进谈梦西的脖子。 他意识到,贪婪现实的想法由自己内心滋生,投射在谈梦西身上,同样把这些想法套上谈梦西的脖子。 他对自己要求高的同时,也对谈梦西的要求很高。他认为谈梦西值得拥有优越的物质条件,需要精细周全的照顾,为此奋斗,奉为真理。谈梦西顺他心意照单全收,不代表谈梦西是个娇惯的人,离开他搭建的温室会活不成。 他对自己不诚实,他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大和无私,任由恐惧和胜负欲把自己吞噬。他在“给”的过程中获得满足感,我多大方,再全身心投入到自我感动,我对谈梦西太好了。谈梦西一拒绝他,他立刻跳脚,到底是谈梦西不知好歹,还是他不能再从谈梦西身上获得这份自我感动。 相爱不是一个人的事,没谁拿刀架着谁的脖子。 “看看我为你做了什么”的想法,谈梦西放下了,他也该放下了。 有时候,他们将对方理想化,要求对方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。现在,他们打破了滤镜,永远拾不起来,也不打算拾起来。谈梦西始终在强调自己胆怯,失败,懒惰,他根本不这么认为。因为他同样脆弱,自私,蛮横,谈梦西看得明白,却没减少对他的爱。 有时候,他们在看向对方时,照起镜子,企图照出完美的自己。 多一点热情,多一点甜蜜,不要有错处,不要有愧疚,极力避免对方遭受痛苦,希望对方爱自己爱到死。他们惶恐地多疑地度日,走入忘记自己是谁的深渊。 照镜子时,是否真正地端详过自己? 为什么要当对方眼里的完美爱人? 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人,人永远独一无二,包括自己。 他们不是在给,是在参与,参与对方的人生,有爱,还有不分对错的大小事。 有人付出,要有人接受,有人讲冷笑话,有人得低笑点,有人倾诉、抱怨、要有人回应和包容。两个不同的人,自然会形成争吵。 把对方和自己当两个独立完整的圈,而不是半个、缺谁不可,二人之间可容忍的差别显形,可退让的余地也就跟着出现了。 游叙握住谈梦西的手,“我也看见了你,我这人……没安全感,多虑,又自以为是,你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。” 第105章 谈梦西点头,“当然。” “我还太急了,再急再紧迫,一天还是二十四小时。说真心话,我不喜欢还贷款,养老金也可以慢慢来。” 谈梦西呆呆地望着他。 “你喜欢猫,为什么不养?” “太忙了,怕没时间照顾,再是会打扰你休息,你经常倒时差,睡眠又浅……” 罪魁祸首又是自己,游叙难堪地放低声音,握住谈梦西的手更用力,“我也喜欢猫,我可以照顾好它。” 谈梦西依旧呆呆的。 他继续说:“我们以前怎么没想到,固定诊所每日接待数量、每周休一天,到点就关门,不接超出工作时间的预约。有人同理心没地方释放,就去搞义诊,像那些给老人免费套餐的饭店,每年拿出一个月给老人小孩免费检查,顺便宣传了诊所,省得那些平台两头吃了还嫌不够。那样,我再也不用通宵赶工,跟你的工作时间同步,该干活干活,该回家窝着就窝着。” 谈梦西缓慢地眨了下眼。 游叙说:“你养猫吧。” 谈梦西说:“我会养的。” 现在身处麻烦,他却有种奇怪的美好的感受,一直所渴求的东西、无意义又自由的时刻,离自己那么近。 没有得到正面回答,游叙也不气恼,“谈梦西,你没找到没人的地方。” 谈梦西反应过来,笑了,“好像是。” 不仅没找到,周围的人还越来越多。 游叙“啧”了一声,假装无可奈何的样子,“因为你身边一直有我。” 谈梦西一眼看穿,不跟他装:“我也希望有你。” 过去的生活没变,面前的人也没变,只是他们的目光已然不同。回首往事,他们发现那些时刻可以美丽而珍贵,过得好浪费。 谈梦西毫无愧疚地感叹:“我把一切搞砸了。” 游叙也感叹:“我也一样。” “呼”的一下,营地里一丛灌木烧了起来。 三十秒不到,夜风把火苗卷起,火势迅速蔓延到白色篷布下,烧掉地上的零食袋子,发出塑料燃烧的黑烟和臭味。 谁叫了一声,围在篝火边的四个人连忙散开。 谈梦西和游叙吃惊得嗑不下瓜子。 有人比他们搞得更砸,着火了! 第58章 狗屁 不知道四人中的谁,踢到篝火,带出起火的木头,秘密基地着火了。 火势倒没有很高,在地上星星点点爬着。 四个人拿鞋底踩,溪水在旁边,用啤酒瓶舀水,一瓶一瓶往棚子上泼。谈梦西和游叙的行李还在地上摊着,痤疮和胖子随手捡起一件,浸湿了去扑灌木丛里的火。 四个人忙得四脚朝天,在黑烟里呛得咳嗽,边大叫,边救火。 谈梦西和游叙并排站着,一个抱住胳膊,一个双手插在口袋。笔挺高挑的两抹身影,面向起火的营地,望着这荒诞又混乱的一幕。 谈梦西无语半晌,“怎么感觉他们大脑没发育,小脑也没有,聊天能聊得放火。” 游叙捡起两条毛巾,走过团团转的四人,在溪水里浸湿毛巾,“本来你们折腾我们一顿,算私人恩怨,可以私下调和。现在好了,你们快叫爸妈准备准备,卖房子请律师替你们辩护,大概率不会成功。” 矮子还在洒水,胳膊抡出虚影,“为、为什么?” “放火烧山,牢底坐穿,这他妈不是常识?”游叙赶紧走开,捂住谈梦西的鼻子。 四个人立马拉下四张黑脸,救火的动作也加快,更怕了。 游叙盯着矮子,继续恐吓:“你笑我们基佬,等你进了大牢,百来个男的盯着你,不知道你的小屁 股一个月能不能休两天。” 谈梦西对游叙挤眼睛,这种情节太国外电影了。 “不要说了!”矮子大叫。 三个人劝他冷静,赶紧救火。 谈梦西几乎于心不忍,“我们的行为,像不像电竞比赛前的垃圾话环节?” 游叙反问:“这一路上的垃圾话还少?” 光他们对对方说的,够他们打十架。 谈梦西抱起胳膊,“傻逼邪恶的青少年们。” 游叙拉他站远一点,别被烟呛着,“该不会我那时候在三十几岁人的眼里,也这么傻逼……” “哪有。”谈梦西摇摇头,“你只比我大一岁,却养了我很久,很厉害的。” 毕业那年,他能打工的时间很少,游叙一个人负责两个人的日常开销。 游叙风轻云淡地“呵”一声,“那时候,老子恨不得偷电动车养你。” 明明是一个老梗,游叙说出来,谈梦西弯下腰狂笑。因为游叙太能吃苦,早出晚归,考资格证的同时打两份工,真的只差偷电动车。 不是夸张和玩梗,这叫写实。 谈梦西笑出眼泪,“你真倒霉,街上那么多人,你把我捡回去。” 游叙挑起眉毛,心说还不是因为你好看,“我口味刁钻,太好的日子,不爱过,不贵的人,我不屑养,没难度多没意思。” 说完,自己也狂笑。 苦难的岁月,他们走过来了,有资格大笑。 在着火的地方,大笑容易吸到烟。谈梦西咳嗽一声,眼泪汪汪抬起头,“你怎么这么了不起?” 游叙若有所思看了他一会儿,眯起眼睛,“叫我一声爸爸。” 第106章 “操……”谈梦西笑着骂,抹掉眼泪,“这个词在我这里不太好,我不玩这个类型。” ——别的都玩。 游叙听出他的话外之音,磨着牙,特别想亲他,咬他,“你也了不起,一个爱哭的‘废物’,变成大家都夸的谈医生。” 他指谈梦西之前对自己的点评。 谈梦西抿了抿唇,“我不会再那样说自己了。” 他在用别人对他的方式,用最大的恶意揣摩贬低自己,真是不应该。 看向游叙,他又肯定地说:“我们成长了好多。” 游叙同意这份对他们的肯定,“是啊。” 他们坚持成长,才有资格去批评以前的自己。 黑夜中的火势渐高,烧掉地上的落叶和树枝,有往树上去的趋势。火星子漫天飞舞,黑白的浓烟混合,滚滚往上升。 四个人已经灰头土脸,八只脚踩得乌黑,累得坐在地上,大声喘粗气。 游叙舔了下干燥的嘴唇,“受不了了,他们的行为惹人烦,让人说不了话。” “我也觉得。”谈梦西与他的意思达成一致,捡起地上的衣服,往着火的草地上甩。 游叙弯腰挑了一根长长的树枝,对他们大吼:“别他妈坐着,你们在学校没参加过消防演习?全部去找棍子!” 四个人见他们加入灭火队伍,又歪歪扭扭地爬起来,折了几根树枝。 游叙挥着树枝,对谈梦西说:“我又想起我爷爷。” “我也是。”谈梦西说。 他们怀疑对方心里装了窃听器,又没有想象中那么诧异。 游爷爷去世那年,回游叙老家下葬,火也不小心烧到墓地的树上,好在一下子就灭了。他们一脸的泪,在墓地挥着锹,扑下在风中打卷的纸钱,踩灭匀速蔓延的火苗,承受巨大的悲伤和巨大的慌张。 他们同样在面对眼前的一塌糊涂,又不得不维持一切正常。 谈梦西撩起眼皮,仿佛透过游叙看见一位犀利又慈祥的老人,“我喜欢你爷爷,怀念你爷爷。” 游叙笑了笑,“他也喜欢你。” “他去世的时候,我们还没买车,急着存钱把诊所独立。”谈梦西顿了顿,“如果能用现在这辆车送你爷爷回家,该多好。” 他们第一次见面分别,老人说等他们以后有车再送。他没有年迈且亲近的亲戚,却在游叙爷爷身上得到长辈的温柔和包容。讲话也许不好听,全是过来人的经验;没什么贵重礼物,走很久的路加亲手做的汤,够他记住一辈子。 过了这么多年,那个满是钢丝球擦痕的老式保温筒依旧清晰,助他鼓起勇气——在原地大哭,没问题,哭完别忘了擦干眼泪,往前看。 游叙对着火光有一瞬间出神,闷头不语,专心去消灭它们。 专心不下来,一语激起千层浪,当繁忙的工作和琐碎的个人情绪灌进全身每个毛孔,多久没有单纯地去回忆挚爱的、已经逝去的家人? 亲切的面孔随着时间流逝,不再清晰,爱却能跨过时间,引起他心底最原始的震颤。 他吸吸鼻子,情绪不能受控,一滴亮晶晶的眼泪滚下脸庞。 谈梦西看见了,以为有烟熏了他的眼睛,叫他站到没烟的位置。 游叙摇头,低声说:“我……那时候不该埋头挣钱。” 死亡带来的不可挽回,还不够提醒时间和生命的宝贵? 他无视身体的警告,屏蔽精神的痛苦,实际上,没有东西能无视和屏蔽,知觉开始反噬,无尽的后悔跟海似的,要把他淹没。 他赶紧抹掉眼泪,梗着脖子,又哭又笑:“妈的,我好后悔。” 谈梦西拍着他的肩膀,声音很轻:“爷爷不会怪你,他对你特别满意,不管你做什么,只要你乐意。” 只要游叙乐意。 他们开诊所的第一个月末,请爷爷吃饭。爷爷问游叙爱吃什么,游叙说喜欢大排档。 三个人坐在街边大排档里,烟熏火燎的锅和灶,重辣重油的炒菜,爷爷辣出满脸眼泪。谈梦西在桌子底下偷偷踢游叙的腿,眉毛拧得能打个结,带老人家吃这么刺激的东西。 游叙的爷爷喝了两瓶啤酒,对游叙竖大拇指,赞不绝口:“我孙子会选地方,真带劲!” 游叙对谈梦西挑眉,“看见没,我爷爷要的就是这种刺激。” 谈梦西哭笑不得。 这爷孙感情太深厚了。 两少一老红着嘴唇喝啤酒的景象,热热闹闹,温馨感人。 前面火光冲天,背后阴影笼罩,游叙一张深邃的脸也忽明忽暗,眼眶通红,泛着泪光。 谈梦西决心要安慰好他,绞尽脑汁,想想美好的,更美好的…… 他居然找到新的东西,“游叙,你爷爷第一次来找我,跟我一起打扫阳台。他当时的语气特别恨铁不成钢,说‘你们不会生活。’” 游叙不解地看他,一双眼睛黑漆漆又水汪汪的。 他说:“我一直以为他在提醒我,没工作,不上学,天天躲在房间里。他去搬了两个椅子,叫我一起坐下,他说,他最喜欢晒太阳。” ——“天这么好,找个藤椅一躺,多舒服。” 谈梦西恍惚地说:“原来他真的在说‘你们不会生活。’” 不管他们在高山还是低谷,奋斗还是堕落,始终没有认真地专业地生活。 第107章 他们在自己眼里既不出色,又不甘平庸,不贫穷,又不够富有。他们把目光放得很远,能力仅限于此,别人说要努力,他们便努力,别人说要乖巧,他们便乖巧。 他们没有认清自己,活在别人的目光里,扮演各种角色,释放真实的自我好像犯了法,时刻担心造成他人伤亡。 他们不爱自己。 他们不能熟练地炒一盘西红柿炒鸡蛋,规划好一日三餐,睡个好觉,多笑一笑,抛弃这些活着的基础要求。他们却花了太多时间争论是非,不看风景,为了太多“应该这样”“万一老了”“要是当初”这些看起来的合理,确保万无一失,不断透支自己。 事业要有成,什么商品独家供应,平台主推,行业标杆;爱情要保持激情,感同身受,又要从一而终,观点稍有偏离就是背叛;住所要中心地带,高档大面积洋房,邻里邻居要素质极高;父母要交口称赞,顺从的同时别忘了光宗耀祖;做人态度要儒雅随和,工作态度又要八面玲珑;做决定要不容置喙,决定后要宁死不屈;要活得融入众生又与众不同。 哪有这么多合理? 生活一直不合理。 有人随地大小便,有人出家行善,有人一拍脑瓜子结婚,有人熬一辈子不离婚,有人死了,有人出生。 他们好好过着日子,把诊所一关,骂骂咧咧到了山里。买了一系列疾病意外保险,阻挡不了他们要气死对方。山里莫名其妙出现两匹马,还有一群傻逼青少年,在他们面前诉说爱情,接着放火烧山。 没人按理出过牌! 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精神病院。 去他妈的合理,狗屁。 生活有这么多值得探索的珍贵和美丽,为什么要埋头追求根本不存在的圆满? 现在,认清自己想要的,朝着想要的前进。做错了,后悔了,失败了,搞砸了,有什么关系? 打扫自己,整理自己,给自己煮一碗营养的汤。 狂野的珍贵的生命只有一次,天这么好,他们怎么不肯找把躺椅,舒服地晒一晒太阳? 第59章 期待天亮 有了游叙和谈梦西的加入,棍子灭火比鞋底的效果显著,火没有烧到树上去,把石滩上的野草烧了个干净,雪白的篷布熏成奶牛花色。 月光下,能看见的地方,一片狼藉,包括六个气喘吁吁的人。 大家把周围一两公里检查完,找不到一点儿火星子。四个人坐在地上,丢了魂的模样,全身脏兮兮的,淋淋漓漓滴着水。 游叙蹲在溪边,用溪水抹了把滚烫的脸。 谈梦西拧动湿透的袖子,拧出一地黑水,对四个人说:“孩子们,屁 股给你们擦干净了,该想想正事了。” 黄毛咬牙切齿地开腔:“你们为什么不走?” “你他妈累傻了,没车钥匙,我们怎么走?”游叙反问。 “多亏……”矮子定定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,抿起唇不说了,推推三个人,要他们去一边。 谈梦西随地坐下,双手撑在地上,仰起头喘气。营地找不出一片卫生纸,该烧的都烧没了。游叙只能用手当纸,把他脸上的黑灰擦掉,再用自己的衣服下摆当毛巾,一下下摁掉水渍。 “熬过来了。”谈梦西在他的手里摇头晃脑,说话有气无力,“我们真该什么也不干,晒晒太阳。” 游叙在他身边坐下,嗓子哑得不像话,“没错。” 他们无言地疲惫地坐着,把理论和索赔抛到脑后,无比期待天亮。 天亮有太阳,光线充足,照在身上很温暖,烤干湿透的衣服,指不定还能碰到来山里游玩的人,有车载他们一程。 碰不到,他们也看得清路,可以慢慢走回去。 太阳还是过去那个太阳,期待中的太阳,仿佛比过去的更耀眼。 身后响起脚步声,两人警惕地站起来。 矮子一个人匆匆跑了过来,频频回头,像是害怕,双手在袋子里掏。 谈梦西以为他要掏危险物品,吓得往后退了几步,反复去盯矮子的双手:“你想干什么……你他妈要掏什么……” 至于吗?撞车而已! 矮子终于把裤兜里的东西掏出来,塞进游叙手里。 游叙低头一看,沾满泥土草根——车钥匙和自己的手机! 他妈的,黄毛把它们埋起来了。亏得他一心跟谈梦西谈情说爱,没有倔驴上身,火气大发,自己满山去找,找到哪年哪月? “我还能干什么?!你们怎么把人想这么坏?”矮子气哼哼地翻好口袋,拿出自己的手机,“你报个电话给我,我联系上了车行的人,他们说有保险,能赔给你。不就是一顿打,我想通了。” 游叙冷眼打量他,报出自己号码。 谈梦西感到意外,“黄头发的那个,他要是去医院……” “还提他,他气得要死,打了好几个电话出去。我这是背叛组织了,你们走吧。” 谈梦西脸色讪讪,望了眼大山,“这么黑,往哪里走?” 矮子用下巴指指向右边,“放心,我们经常来山里玩,没有老虎,也没有狼,野猪都没见过,你们城里人真没见过世面。” 好一个成年人的警惕和恶意,外加城里人的没见过世面。 游叙问:“黄毛打电话什么意思?” 第108章 “万一他叫他的混混朋友来,怎么办?还是不要惹他们,快走。”矮子说话带了点儿哭腔,“我不想坐牢……” 谈梦西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,这回直接悬到体外。 一会儿邪恶青少年一会儿混混,仿佛跌入双重恐怖片。混混是什么形象什么行为,他只能通过看的港片来想象,满背文身,拿个大砍刀。 二话没说,游叙拉起谈梦西,往矮子指的方向跑了起来。 看不清脚下的路,全凭直觉,步子迈得一步比一步宽,能感觉到在往下跑,要飞起来似的。 谈梦西几乎不敢喘气,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,眼里只有游叙的背影,别的东西一概看不见。 漆黑的山林间,借着一点稀薄月光,两人不顾一切地狂奔,居然没有跌倒,直到看见一道泛白的轮廓,是那辆讨厌的电动车。 他们冲过去,他们的车自动解锁,他们跳上座位。 “等等。”谈梦西眼尖,下车,上车,对游叙举起一只洞洞鞋,“找到它了!” 游叙保持紧张的同时又发笑,“关门!” 关门,上锁,系好安全带。 还不够安全! 引擎轰鸣,车身产生微微又熟悉的震动,大灯照亮面前黄澄澄的山体和张牙舞爪的树干。 按照正确的行驶方式,他们应该把车倒出来,再找块空地,将车调个头,开回忏悔路。 游叙一脚油门,不顾两辆车的车尾还挨着,硬生生把车倒了出来! 他上一次这么干,是在游戏里,现实没体验过。这车买了这么多年,在拥挤的小区停车场穿行,哪次挪车不比考驾照更谨慎。 车身发出剐蹭的刺耳声响,不用看,又掉了一大块漆,车身凹陷更多。 没人在意。 谈梦西说话都发抖:“在哪里调头……” “找不到了。”游叙看向四周。 树这么多,路只有窄窄一条。 谈梦西问:“你看得见吗?” 游叙皱起眉头,还在倒车,“看不见。” “我们前面没路。”谈梦西说,不能浪费时间,万一有人抄着砍刀来了怎么办? 无所谓了,开吧。 又不是在悬崖边,往前开不了往后开,开着开着就有了。 他把心一横,摁下车窗,费劲地往后看,“倒车,倒车,直接倒车——” 游叙也把心一横,借助车尾单侧的一点光,不断修正方向盘,倒着开了起来! 他们驶向那条叫忏悔的路,在路上倒车,一直倒车。倒着前进,怪异得像来的时候,不断闪回过去的人生。 倒着开了二十分钟,一大片细碎的闪光出现在他们左侧。 忏悔湖,它又出现了。 湖的出现代表湖边营地的到来,他们在营地停过车,树下宽敞,足够把车完全调头。 倒到营地调头的地方,谈梦西忽然说:“把车摆那边,熄火。” 后面隐约有车灯! 游叙迅速摆好汽车,熄火关灯。 没错,那辆电动车,它追上来了! 他们的手又牢牢牵在一起,两道粗重的呼吸交替,冷汗涔涔,好像能听见双方震耳欲聋的心跳。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这辆车,生怕它停下,又或者来更多的车。 在昏暗的车内,在这一刻,谈梦西和游叙抵着额头,近距离深深对视。 汗珠在他们的鼻尖和人中凝结,两双眼睛雪亮,里头的感情纯粹,跟湖水一样宁静平和,再找不到任何引起波澜的杂念。 低低的“咕咚”一声,游叙的喉结滚动,上前一点点,吻上谈梦西的双唇。它们温热着,在颤抖。他把它们含进嘴里,像保护起来,再用舌尖安抚。谈梦西仰起头,轻轻地回应。 吻了一会儿,他们又对视,好像释然了。 真的,什么工作,忏悔,爱不爱的,还有那些血淋淋的算不清的旧账。 不怕丢脸的说,他们同时摁好了报警电话,并且在心里写起遗书。乱糟糟地没有语法,凑不出一点具体内容。首先感谢对方的存在和相握的手,暂时还没来得及感悟人生。 那辆车没有停留,开得比他们还快,不像追什么,像闯祸后的开溜。 十分钟后,四周陷入漆黑和平静,湖面倒映出天空的星光,小鸟鸣叫,芦苇沙沙,听不见一丝现代化的可怕动静。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,在车里缓了半个小时,没有车灯再出现。 谈梦西回过味来,整个人耳清目明,一脸沉思:“会不会……” 游叙接上:“矮子在耍我们。” “然后他们跑了。” “嗯。” “有点丢脸。” “你不说,我不说,谁又知道?” 他们看着对方,好像看见傻瓜。 意识到害怕和惊吓是假的,庆幸和开心便真实得不得了。一个拍着方向盘,一个扶住车门,他们没完没了地大笑,笑对方也笑自己。 笑够了,他们找出两个面包,一罐速食粥,再搭配矿泉水,你一口我一口,味道堪比山珍海味。去湖里洗了两遍澡,把香喷喷的脏衣服摊在车顶,他们躺回车里,拥抱着入睡。 这一觉,睡得特别沉。 第60章 你是真实的 阳光透过天窗,照在两张憔悴的脸上。 一个大好的晴天。 第109章 他们同时睁开眼,一人推开一边车门,隔着车,站在太阳底下,用力吸着新鲜空气。有种睡了几年的错觉,他们对这样明亮的光线和湛蓝的天空感到陌生,又为怡人的天气和温度单纯地快乐着。 他们简单地收拾一下自己,车又开回了忏悔路。 路况还是糟糕,游叙开得很慢。过一个坑,车身颠簸一下,谈梦西歪一下上身,保持平衡。次数多了,游叙学他的样子,跟他一起摇晃。两人勾起嘴角,跟着颠簸摇动,好像在玩什么有意思的东西。 谈梦西给两台手机充电,低下头找数据线的工夫,一段音乐由远到近地传来。 两边车窗没关,正巧暖融融的微风涌入,有人在弹吉他,轻快的和弦和风和阳光搭配,迫使他们抬眸,去寻找声音的来源。 游叙轻踩刹车,舍不得发出一丝噪音,小声说:“那边。” 谈梦西看见了。 一辆普通的家用车,斜斜地停在树林间的一块空地。远远地,他们看见两个人坐在车顶,从穿着打扮来看,年轻的一男一女。 男孩抱着吉他。女孩偏头看着男孩,黑发垂落,小腿跟着音乐摆动。 谈梦西收回目光,看向游叙,微微笑着,“你感觉到美好吗?” 游叙也微笑了,“感觉到了。” 他们继续往前开,吉他声渐渐听不见,发自内心绽放的笑意还留在他们的脸上。 过去有很多个瞬间,他们在心里说“完了完了”,好像地球要爆炸了。 完了吗? 没有。 度过极黑难熬的夜,他们感受到了美好。为阳光,绿树,暖意,吉他声,还有偶然见到其实又随处可见的甜蜜。 他们为自身的存在和参与这个世界而感到美好。 两台手机开机,屏幕弹出红点。 谈梦西先看游叙的,略过顾客们的消息,果然还有不少游叙爸妈的。 他清清嗓子,学着游叙他爸的语气:“游叙,乱发脾气没有意义!” 下面还有一些人生道理,句式有点像带脏话的网络鸡汤,没念。 游叙扯了扯嘴角,“嗯。” “我回个嗯?”谈梦西问。 游叙陷入思考。 “我帮你回?” “好。” 对着屏幕“哒哒哒”打了一些字,谈梦西发过去。游叙问他发了什么,他放下游叙的手机,“我说‘手机不小心摔坏了,已经在下山的路上,有些地方没信号,不用担心,到家给你们打电话。’” 游叙皱起眉,这不像自己会说的话,自己真的会回个“嗯”。 谈梦西问:“这不是你要说的?” 游叙回答:“是。” 只是,他经常说不出来。 谈梦西理解他这副表情的意思,“我们已经知道,大人很难改变,也很难放下面子。” 不说别人,光他们两个,为此受了一路的罪。 “他们说什么,不重要,你的做法才重要。就像我们说过,以后还会劝患者去大医院,哪怕他们对我们的好意套上各种罪名。”谈梦西真心希望游叙以后会快乐,真正的快乐,“不管是什么,它都不会真正地攻击你,只是话,只是情绪,你是真实的。相信我,你真的很好。” 面向挡风玻璃,游叙的目光发直,有一会儿没说话。 承认吧。 承认自己与别人之间的差别。做再多努力,别人也不会满意;买再多东西,也填不满缺乏安全感的心;做事和思考再全面,也做不到万无一失。承认自己演不好完美的角色,又不犯法。 不需要外界的认同,便不再为自己感到委屈和不甘,追求不到时的难捱和无力感便消散了。 事实上,他不需要迁就任何人,只需要迁就自己,接受不完美的自己。 他有缺点,会犯错,没有掌控一切的超能力;还有很多优点,负责,善良,重感情,像谈梦西说的——数不过来。 再看谈梦西,游叙的眼眸颤动,眉毛挑得十分自信,“我相信。” 目光好像望到很远的地方,他又说:“人真的会跟着岁数和经历变,某些地方,还不如以前。” 谈梦西茫然地皱眉。 他说:“以前我爸摔筷子,我把筷子捡了,给他放回去,继续吃自己的。” 不要因为别人摔了筷子,不吃自己的饭;不要因为别人的情绪,不享受自己的快乐。 “是啊,我都吓傻了,你没事人一样。” “我装的,心里在稀里哗啦流血。我害怕他们说我没用,估计他们也怕我又走投无路。” “害怕很正常,我经常害怕。” “我家的人,总把害怕变成发火,有点不正常。” 谈梦西“噗”地笑出来,“这话别说出去。” “以后我随他们说什么,不要求他们认同我的所作所为,也不同意他们没事找苦吃的观念,血缘关系不是吵两架能吵断的,大家该怎么过怎么过。”游叙“啧”了一声,对自己的肺腑之言表示满意,“这是我能想到的,最好、最现实的处理方法。” 何必跟一些没有实体的东西较劲,听见的是气话、随口一说、侮辱、期望,取决于他的看法。 他在很多人眼里做不了自己,自己不饶过自己,却可以在谈梦西的眼里做自己,已经是一种幸运。 第110章 兜兜转转,他还是他,自负莽撞,也热血无畏,一个完整又真实的自我形象,在他的脑海里熠熠生辉。 他要好好掌控的只有自己,选择自己的人生,正视自己的心,使它舒适且洁净,让美好温暖的阳光进来,心里的人才会住得惬意。 他想打滚,就打滚,滚完也不后悔,谁犟得过他。 谈梦西也表示满意,打开自己的手机,精神科医生给他发了消息: “我这周回医院了,洗猫狗太累,还是正式工作香。” 他回:“以前的医院?” 几分钟后,对方回了,两人聊了几句近况。 想了想,谈梦西又发:“我打算养猫啦,以后你休假可以来撸我的猫,不用去猫咖。” 发送的圈圈转啊转,发送失败,没信号了。 没关系,他们已经习惯说话,脱离电子产品,看着对方的眼睛,真正地表达。 谈梦西把消息分享给游叙,“他换了家新的医院,比较远,不过同事之间氛围特别好,比上一家待得开心,工资还高了。” 游叙记得出发时,他把精神科医生的行为视为一种可怕的“传染病”,现在再看,一点也不可怕。 多么专业,多么健康的精神状态,拿得起放得下,做自己就别管太多。 谈梦西的右肘支在窗沿,任阳光照亮他的脸,“看来,哪怕所有人都说糟糕的决定,结果也不一定是糟糕的。” 游叙故作严肃的样子,绷着下巴点头,“我诚心收回之前对你们的评价,在这条忏悔路上,发自内心地忏悔。” 谈梦西笑得灿烂,“游叙,你也有今天!” 游叙猛地记起什么,“今天几号?” “呃……”谈梦西报了日期,“怎么了?” “没错过,还有半个月。”游叙的两眼放光,“亚洲最大的汽车展览,全球各大汽车制造商的最新车型,技术,概念车都会有。这么多年了,我一直不去,给自己洗脑没空。每次都在论坛上看看看,看个屁,等有信号了,查一下半个月后的门票和飞机票。” 谈梦西也两眼放光,对车还是兴趣不大,跟着游叙高兴,“好。” “看完车展,到周边逛逛,当个正经游客,去东方明珠打卡什么的。” “安排不错。” “很多东西早就知道,亲眼看才有意思,跟那天的银河一样。” “对。” “两张票。” “啊?” “啊什么?这是我人生清单里必须完成的一项。”游叙说,“你想去,我从你的表情看出来了。” 谈梦西的脸颊有些热,好像燃起一支小仙女棒,呲呲冒小火花。 “我想,我又没看过车展,人生嘛,什么都要体验一下。”他坦诚地笑,“你还有什么想做的?” 游叙的下巴胡子拉渣,想用用新剃须刀,还想体验新主机,画质能开最高,一定很震撼。 对于未来,他们没有远大的构想,一件件触手可及的日常小事,使他们充满期待。 第61章 出发 开了一个小时,两人烟瘾犯了。 谈梦西的身上没有烟盒,估计收进了双肩包,包在后备箱。 游叙说:“看我包里有没有。” 谈梦西把游叙的包拿到自己腿上,翻出药膏,问游叙擦药了没。游叙伸出胳膊给他看,皮炎好了,淡淡的,几乎看不见。谈梦西继续翻,卫生纸,口香糖,零零碎碎一包东西,没有烟,倒有五盒套。 他疑惑地拿出一盒,“你怎么带这么多?” 游叙耸了下肩膀,“有备无患,怕不够。” 谈梦西把盒子放回去,“你失算了。” 剩这么多。 “不止失算,走向还特别极端。”游叙哭笑不得,“谁不想丢下一切,住住高档酒店,天黑就用一个,天亮就悠闲地逛逛景点,到了野外,再玩点刺激的。” 可惜他们的脑门上贴着“倒霉”,景点关门,看不上电影,住破烂小旅馆,还有一系列随机发生的离奇事件。 谈梦西笑得要命,“难道不刺激吗?” 游叙说刺激极了,要他拆一个套过来。谈梦西问干嘛,他说吹气球玩,练练肺活量,以防又碰上有人跳湖烧山什么的。他还让谈梦西也吹,以后跟人大声对骂,不至于半天接不上一句。谈梦西让他别说了,脸都笑酸了。 仿佛天塌了,他们都能开个玩笑。 村口的小卖部,门口的锅里依旧煮着茶叶蛋,跟他们来时没两样。 他们下了车。 谈梦西走在左边,低血糖使他走不了直线,病殃殃地塌着肩,拖着双腿。他曾经穿了身纯白衣裤,现在乍看像灰黑色迷彩服,还结了一块块青苔,野外生存款。 游叙走在右边,眉骨发青,嘴角破裂,欲盖弥彰地穿上了干净的夹克,里面的短袖全是黑灰,下摆皱皱巴巴,像甩在地上晒干的毛巾。 两人均是头发蓬乱,眼下乌青,并不情愿地携带了一斤山里肥沃的黑泥。 半斤沾在谈梦西的鞋底,剩下的半斤沾在游叙的牛仔裤上。干透了,用手拍不掉。 回头再看看他们的爱车,还讲究脏不脏? “大探险家”显然在探险途中遇见诸多困难,带着荣耀和伤痕归来——战损版。 他们一点儿也不心疼,还调侃起来。 第111章 不出来探险,算什么探险家? 以前天天用来代步,摆在小区里,他们喜欢归喜欢,像喜欢一个展品。这次,他们对未知的世界进行探险,与这辆车“同生死共患难”,对它有了真感情。类似电影里的将军看自己的坐骑,他们同样对它投以欣慰的目光。 小卖部的老板出现,进山的人不多,对这高挑体面的两男的印象颇深,扯着嗓子问:“老天爷——什么情况?” 两人要了四个茶叶蛋,狼吞虎咽吃掉了,又要了一包烟,一人一根。 游叙回答:“跟人抢车位,起了点小矛盾。” “抢什么车位,山这么大,停哪里不是停?!”老板表示难以想象。 谈梦西边吐烟圈边笑,“老板,这条路好难走,没想到要忏悔的人这么多。” 游叙接他一句:“还好,比去雪山净化心灵的少。” “哎呀,你们去的时候不是跟你们说了,颤回路,不好走,走得两个脚打颤颤回来,谁没事走它!”老板唉声叹气。 游叙和谈梦西对视一眼,又问了一遍。 老板拿出手机,给他们打字“颤回路”,在膝盖上来回比划:“走得打颤,明白啦?” 他们把“颤回路”听成“忏悔路”,并且向自己和对方一路忏悔。 谈梦西问:“福气路,叫福气路吗?” “晚上都是夫妻钻去打野炮,不是夫妻路是什么?”老板说。 这回不用手机打,老板的乡音再重,结合前后词语,他们还是能听懂的。 游叙一脸后悔莫及,回头对谈梦西说:“早知道走福气路,一路干过来,把那五盒用掉,就没空吵架了。” 两人同时发出爆笑。 老板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,找出创可贴,叫两个东倒西歪的人贴上,又叫妻子多拿两个茶叶蛋,给他们敷一敷。 “还是有好人的。”谈梦西的头上顶着茶叶蛋,眼泪都笑出来了。 游叙的脸上顶个茶叶蛋,“昨天晚上,不知道谁家小孩在山上放火,你们看见了吗?” 小卖部老板说:“没看见山上,但是好多个大人追到我门口,说小孩子偷车上山,好在车上带定位,吓得家里人半夜出来找。” 谈梦西挑重点问:“抓到了?” “抓到了。” “打了吗?” “打了!”老板说起来绘声绘色,竖起四根手指,“四个小孩,在出来的路口抓到的,我们村里人都爬起来去看,大人打得小孩坐地上哇哇叫,一提脖子,全部提回去了。” 说完,老板进了小卖部。 游叙说:“今天天气真好。” 谈梦西说:“真美。” “给你看看更好的。”游叙拿出手机,给谈梦西展示几张照片,四个人和两辆车的现场事故合影。 谈梦西下巴差点掉地上,“你什么时候拍的?!” “打架前,拍完手机就飞了。”游叙要是有尾巴,已经翘天上去了。 他什么人,心眼多着呢,留了证据,对方家长不联系他,他自会联系对方家长,跑不掉的。 谈梦西把最坏的猜测亮出来,“要是他们扯皮,不肯赔偿呢?” “自己修。”游叙无所谓地挑眉,亮出自己烧了几个洞的裤腿,“我有能力承受最差的结果,人没事就好。” 谈梦西点头,“有道理。” 他们回身,再次仰望这片群山,在一座座深沉包容的大山,几十亿年前已经形成的石头面前,一百多亿年前行成的宇宙,公平的空气与太阳下面,一动不动地直立着。 昨晚,黑夜与黎明的交替间,露水落在肩头,把他们从内到外沁得潮湿。生活困境中的出口,人生意义的思考,令人苦苦挣扎的困惑错误烦恼,早已无关紧要。 他们体会这种仰望带来的渺小,当下要做的,并且以后经常会做的,只有一件事——在阳光下,发一会儿呆。 十几分钟后,村民扛着锄头路过,他们并排往车的方向走。 游叙问:“你会回来看那棵树吗?” “不会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这地方值得来第二次?” 游叙轻轻笑了下。 谈梦西同样勾起嘴角,他会记得它,他也会有新的树。 游叙又问:“你想没想过,回去后又是日复一日?” “你说的日复一日是有床垫睡,走两步能买到好吃的,每天平平淡淡,没什么大事,挣挣钱?”谈梦西反问。 “嗯,大部分普通人的生活。” “这个普通人,”谈梦西指住自己胸口,“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了。” 游叙定了会儿,也指指自己,“这个普通人也是。” “再说了,不会一样的,哪怕每天看一页书,喝一杯不同的饮料,做一件昨天没做的小事,每天都不是一样的。”谈梦西拉开车门,“上车吧。” 游叙说:“好。” 迟早要出发的。 回到车上,谈梦西伸了个懒腰,系上安全带,重读一遍两条路的名字,“‘忏悔’,有一瞬间,我怀疑过这个邪门的路名,它给了我一些心理暗示。” 幸亏他是无神论者,很多东西早就埋在心里,等待合适的时机爆发罢了。 游叙打开导航,扶好方向盘,踩下油门,“不止路名,还有忏悔湖,忏悔山,这一大块邪门的忏悔地。” 第112章 这两个字又引得他们发笑,在车内笑得停不下来,真实地感觉到了愉悦和轻松。 好像把什么不重要的东西,落在那座山里,湖里,草坡上,陡峭的山顶,一整个“忏悔”的地方。 第62章 runaway 导航记得他们来时的路,自动导回他们家地址——很长很长又蜿蜒曲折的一条线。 他们需要导航的提醒播报,却没人提起车将开向哪里,只想快些离开这地方。开下细雨蒙蒙的盘山公路,他们在车里左右摇晃,海拔猛地降低,耳膜又一次闷堵。 加满油箱,开上国道,路过放老电影的小镇,广场空荡荡的。 谈梦西微侧过头,看反光镜里高耸的群山。渐渐地,拐个弯,看不见了,反光镜内留下无垠的蓝天,白云一朵朵地走。 他收回下巴,直视前方。 开完国道,熟悉的旅游城市道路指示牌出现。 游叙问要不要去古镇吃两百串烧烤,喝两杯奶茶。谈梦西说不饿,再走走看。路过这座城市,商场,酒店,一片毫无新意的现代建筑中,古镇的白墙黛瓦遥遥露出一片角。 他们没有说话。 一个看向前方,用一点点余光观察着右边的人。一个看向车窗,利用车窗的倒影观摩自己,也观摩左侧的人。 谈梦西拿出烟盒,咬一根在嘴里,“嚓”地点好了,递给游叙。 正好在过小路口,龟速前进,游叙接下。 谈梦西吐出这口烟,又给自己点了一根。 前面有点堵车,游叙闲闲地靠向椅背,挑眉望向他。他半抬着眼皮,眼尾两抹绯红,咬住嘴唇忍笑。游叙也忍笑,借吸烟掩盖过去。 他们还是没有说话。 过路口,上高速,风在玻璃外呼啸,一百二十码,车内嗡嗡地闷响。 高速公路,平稳丝滑的驾驶感,游叙想死它们了。 白噪音令人昏昏欲睡,他们不想睡,头脑和眼神反而越来越清醒,回忆起这荒诞的一路。 谈梦西低头看身上的衣服,淡淡地笑了下,扭头看向车窗外。栏杆飞速倒退闪过,他勾着的嘴角不住抽搐,情绪开始失控。欲盖弥彰地换个坐姿,他把脸扭向更右边,毫无征兆地流了眼泪。 他按下一点点车窗,肩膀在颤抖,牙关咬紧,心口好像破了一个大洞,任冷冽强劲的空气穿过身体。 高速的风大,游叙怕他吹得生病,关上车窗,调高空调温度。 没有巨大噪音的掩盖,谈梦西还是在座位上弯下腰。经历这么多次心碎和无助,他没有真正地哭。在这安全平静的空间和时刻,灵魂里的情绪找到一个薄弱口,全部释放,他嚎啕大哭了起来。 山洪似的眼泪,裹挟着过去二人之间的愤恨,怨念,恶言,猛地席卷他的全身;跳车时的绝望,遇到“邪恶青少年”的慌乱,两种不同又束手无策的惊恐和屈辱,像洪水里的木刺和巨石,轰隆隆地,饱含痛楚地,把他们在旅途上亲手筑起的、乌烟瘴气的、罪恶的一场梦境夷为平地。 隐忍了很久,爆发式的泪水淋透了他,淹没了他,盖过他的头顶,控制不住地迫使他回忆自己这一路,这一生,把每件散发着霉味的事件拿出来抖抖。 自我蔑视,自我厌恶,自我忏悔,再自虐式地读一遍,让这眼泪和大叫来得顺理成章。 过于脆弱的谈梦西,一遇到困难,免不了要流泪和沮丧。流过好多眼泪,他回头看看,居然也咬住牙,倔着劲儿,走过来了,身边还有游叙的陪伴。 读完一遍,他还在流泪,牙缝里发出呜咽的声音,痛苦品尝起来却很淡,已经左右不了他。 他们像两颗不太坚固的石头,生活的苦难把他们的棱角蹉跎,十二年的感情化成细碎又连绵的雨,砸得他们凹陷。他们用愤怒做惯性,滚过长长的路,翻过一座高山,在自作自受的暴风雨里相击。他们引来一道道真实的雷电,把脆弱斑驳的表皮劈成粉末,已经不是最开始的模样。 他欣赏提分手的自己和山顶的自己,也正是现在的自己,凶猛又英勇地放了一把火,把想要的、不要想的全烧了。 也欣赏坐在身边的游叙,现在的游叙,再没有那么多冷酷和坚硬,充满熟悉美好的生动。 他在久违又无穷无尽的泪水里获得好的感受,为自己、为游叙,为他们深深感动。 两位青年,二十出头到三十好几,做了这么多不值一提的荒唐事,变了,又好像没变,总之还是不能称为“合格”的成年人。 谁定义的“合格”? 他们不按规矩来,自己给自己打满分。 待车里的哭声渐弱,几乎听不见,游叙喊:“谈梦西。” 谈梦西捂着脸“嗯”了一声。 游叙说:“你看,前面很美。” 谈梦西不想游叙看见自己此刻的脸,整张脸涂了胶水似的紧巴,做不出表情,太浮肿,应该不好看。 “前面很美”这句话的诱惑力太大,他不能错过任何美好,抬起头,睁开朦胧的双眼—— 无限延伸的高速尽头,天空的深蓝与灰暗交际处,太阳已经完全落下,漫天绚烂的玫瑰色晚霞。 暮色笼罩公路两侧的平原,远处的房屋陆续出现灯光,隐隐的,落地上的星星似的,一闪又一闪。 在这片浓稠的玫瑰色光线下,游叙的脸庞看起来无比温柔,“想不想家?” 第113章 家,他们为自己搭建的永恒的庇护所。 谈梦西出神地重复:“家。” 游叙说:“我们的家。” “我忘了捡行李箱……我的东西都丢了。” “再买过,我给你买,我喜欢给你买东西。” 谈梦西的声音细微颤抖:“我伤害了你。” 花了十几分钟组织语言,游叙开口,带着一点儿笑音:“谈谈你的恐惧,你害怕我以后会想起你的错、给我带来的伤害,反复陷入痛苦。我不原谅你又怎么样,你也没原谅我。没有符合想象的人,跟人谈恋爱哪有只快乐不伤心的。我有脑子,我权衡过,这些短短的痛苦对比你不爱我、我不能爱你,根本算不了什么。跟你在一起,伤心一下又怎么样,还是值得。没人比得上你,你给我带来的幸福,早已经超过伤心和痛苦很多很多,占比差不多九比一。” 什么“我爱你一辈子”“离了你我会死”“不管发生什么都爱你”,这些带太多修饰的情话已经说服不了谁。 权衡,值得,九比一,清晰有力的回答——没有否认,没有遮掩,真诚的人想要的真实答案。 “再谈谈我认为的勇敢吧。”游叙又说,“这一路,我们像他妈的两条野狗,又脏又饿,可怜也可恨。我同样给了你很多痛苦,用网上的话说,我让我们的关系变得不健康,有一段时间,我的形象在你心里很丑陋。我们带着双方的黑历史一拍两散,这很洒脱,纠缠真的很蠢,前提是双方之间没有爱。我们之间有,我对你有,你对我也有,你的爱是我坚持下去的底气。我还是想要你,这是我最大的愿望,我想要的生活。我说的有点乱,你能听懂就好。相爱的两个人,没有理由不在一起,我们在一起可以克服所有困难。” 谈梦西缓缓转动脖子,看向游叙。 天已经黑下,对向的车灯照过来,游叙的脸庞全是晶莹的反光,已经泪流满面。 “谈梦西,不要害怕,我给你一次机会。”他的嘴角在保持笑意,泪水大颗大颗掉出眼眶,不住地哽咽,“你……你也给我一次机会。” 那日的山顶,他当时没在,此刻仿佛在,观察独自坐着的谈梦西。 在雾与风中,谈梦西站在岔路口,面对自由和理想的诱惑。谈梦西选择停一停,冒着失去的风险,接纳他带来的痛苦,直面自己的同时看看他的真实。 他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。 一对恋人遇到难以跨越的阻碍,分手是最简单的办法,最难的是绝望过后,重新抱有希望,保持信任,坚守一个信念:爱。 长时间的亲密关系,听起来美好,坚持下来很难。两个人小心地收起刺,相拥,跳舞。不小心刺到对方,短暂地理解一下,再起争执,再短暂地包容一下。重复下去,你来我往,破皮流血掉眼泪,直到学会用自己的方式与对方达成最高的契合度。 谈梦西写过,会修东西的男人性感。 他会修很多东西,不会也能慢慢学会,他选最难的——修复他们的感情和生活。 “如果……”谈梦西喃喃。 游叙依旧在开车,看路,“如果我对你不好,你可以走,跟我打声招呼,我不会再折磨你,就像你对我——真心地祝福。” “嗯,我会走的。”谈梦西别过脸,眉眼间倔倔的,嗓音轻声细语,“我一定会选个大晴天,跟你平分财产,跟你拥抱告别。” 游叙在心里说:不会有这一天。 不是威胁,也不是给谁上道枷锁,他深深地知道——以后,他会用谈梦西爱他的方式爱谈梦西,他们做自己时很快乐,他会快乐,谈梦西也会快乐。 没有人能与过去和解,自己都不能与自己和解,何况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。也没人需要道歉或原谅,成年人的世界,没有道歉和原谅。 但可以剥去痂,带着疤,审视过去的伤痛和失败,吸取其中的经验,然后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。 人生还长。 谈梦西带着哭腔,把没说的话说完:“如果我忍受不了,我会说出来。你也不要只对我冷笑,什么都不说。” “好。”游叙补充,“你也要答应我,不管发生什么,都不会伤害自己。” 谈梦西连连点头,遵从内心,握住游叙的右手。不准自己做出符合心意的选择,也不是自由。 紧紧地,紧到他的指关节泛白,指尖嵌入对方的掌心,手臂连带着肩头,一起发抖。紧到再不能分开。 无需四目相对,他们不会忘了自己的模样,在对方眼里无比透明,跟他们脸上的泪水一样透亮。 他们选择重新成为伴侣。 像溺水的人得到空气,游叙扬起脖子,大口大口呼吸,感动的眼泪又不断掉下来,“你找到了吗?” “什么?”谈梦西还在流泪。 泪水并不象征软弱,它很美,这是灵魂在震荡时激起的水花,柔软又特殊的符号,跟勇敢不冲突。 自由不意味着抛弃责任,爱情同样不代表束缚,它们也不冲突。 游叙说:“要过什么样的生活。” “没有。”谈梦西摇头,“不重要了。” 这次“寻找生活方式”的经历,只能用糟糕来形容。他承认自己鲁莽行事,承认自己是个傻逼,承认一切的一切。糟糕里也有头破血流的成长和收获,他不会再在矛盾里夹缝生存,不再伤害自己和爱的人。 第114章 他允许自己做自己想做的;允许失望,允许怨恨,允许意识到错了时后悔,允许受到不公时发出抗议;接纳负面的情绪和不合理的自己,呵护自己敏感又可贵的心,它不是矫情的玻璃,它充满情感和活力。愤怒,他会吼叫;恐惧,他会颤抖;感到绝望,那就绝望地走下去,绝望后面又不是没有明天。 他厌恶自找的或不请自来的痛苦,同时也允许它们发生,他不再害怕,它们算什么东西,往后拿它们当下酒菜,当被子盖。 如果爱,克制不了灵魂向爱狂奔,自由的风也甘愿停留,那就允许自己去爱。 游叙再问:“我说的那些想法,那种生活,你觉得怎么样?” 谈梦西回答:“很好。” 不管这个人实不实现他的梦,去不去他的乌托邦,他的勇气不减当年,带着希冀,朝未来纵身一跃。 生活根本没有具体参考和使用手册,只能亲身体验。 最重要的是现在,不在他们的回忆或臆想中——车烂了,衣服脏,伤痕累累又狼狈的形象,如此不完美,他们感觉良好,接受自己和体会当下。 车一直在行驶,他们沉默,流泪,擦干眼泪,喝水。停车休息,再出发,没人再流泪。 谈梦西在心里哼起一首轻快的歌,不禁哼出声。跟他的声音一起响起的,还有游叙的哼唱。 他们同时在心里哼唱相同的调子,忍不住笑了。 游叙打开音乐软件,播放,屏幕上的歌名显示出来,aurora的《runaway》。 谈梦西开玩笑说,世界存在一定规律,每次随手放歌都应景。 导航传出机械的女声: “您已经连续驾驶四小时,不要忘记自己的起点,也不用太在意终点,不妨停车看看沿途的风景。” 游叙瞥了眼地图,马上经过一座城市。 一天到不了家,别急着,给旅游中的助理多放两天假。他们可以去这座陌生的城市,买些特产和纪念品,带回去给诊所的邻居和亲朋好友。找家酒店,吃顿好饭,洗半个小时热水澡。再到酸痛的后背和小腿垫几个枕头,放松地躺下。他们可以看部电影,商业片,文艺片,恐怖片,搞笑片,随便什么题材,不在乎结局是喜是悲,重点是躺在一起,享受看电影的过程。 看完电影,他们会舍不得入睡,抱着说话。 跟过去一样,谈梦西会在游叙的耳边说个没完。跟过去一样,游叙会倾听他所有的奇思妙想,并冷不丁地逗他发笑。他再往笑料里添油加醋,不断延伸。 哪怕他们从宇宙起源讲到一只蚂蚁,双方也不会放一句话掉在地上。 他们会这样过下去。 游叙踩下油门,享受着提速带来的推背感,掀起暴躁嚣张的声浪,像和这头心爱的野兽融为一体,令他热血沸腾。 谈梦西同他一起享受,攥着安全带发出兴奋的尖叫,不用他开口,已经读到他的心意,抬手关掉导航。 “路还很长,我们还会继续前进。本次导航结束,期待下次与您同行。” 车流逐渐密集,意味很多人类和忙碌的生活,还有一份久违的正常,正常的世界保持着它该有的颜色和形状。 他们照旧开向一条湍急的未知的河流,在五彩缤纷的光晕之间穿梭。再驶离匝道,车身平缓减速,前方无数道尾灯排着队,在他们的眸子里闪烁。 像有什么东西,悄悄落入游叙的心头,使它充实和宁静,“谈梦西,我的心里很舒服。” 谈梦西蜷进座椅,猫似的眯起眼睛,轻声说:“这叫幸福。” 两个人,衣服散发着同一种香味,温度刚好,音乐好听,这里什么也不缺。 他迷恋这种氛围,也迷恋他们的家,一起看过的电影和纪录片,楼下脑袋很圆的咬过他的小流浪猫,卧室空调偶尔漏水时,发出小小的: “嘀嗒,嘀嗒,嘀嗒。” 这些看起来不重要又鲜活的瞬间,他正为它们而幸福着,赋予它们伟大的意义。 他爱它们。 曾经有道声音钻进他的大脑,丢出一句“我不能再过这样的生活”,现在,它在说: “爱吧,爱吧。” 爱谈梦西,爱游叙,爱人类,爱猫爱狗,爱没有答案的生活,爱荒谬真实的世界。 这一刻的平静和勇气,足够他们重走一遍来时的路,回到他们的家。 再爱十二年,二十四年,甚至更多。 -完-